仇婼記(7-9)

 仇婼記(7-9)

 

  "龍津橋...人柱?"樊婼問。

 

  小桐點點頭,放下手中的活計,開始說故事:"小時候,我家住鍾家村,村旁是一條叫龍津江的大河。一直以來,村民要渡江都必需乘搭舢舨,非常不方便。"

 

  "有一天,領主大人決定要蓋大橋,連接龍津江兩岸。這原本是好事。當時我家非常窮,爹爹又患病,全家只靠娘親種蕃薯運往龍津江對岸的市集賣,辛苦賺來的錢又只能用作爹爹的醫藥費。"

 

  "當年我只有四歲,我有個比我年長四年的哥哥。娘親在市集賣蕃薯,患病的爹爹就由我跟哥哥照顧。因為往來兩岸的舢舨班次並不頻密,即使家裡出了事,我跟哥哥都沒辦法通知娘親--有了大橋便不同了。所以,當蓋大橋的消息傳來,對我一家來說可算是天大的喜訊。"

 

  "原來如此。那麼,人柱又是什麼?"樊婼不解地問。

 

  "蓋大橋的消息傳來不久,馬上就有工人前來動工。只是不知為什麼,接二連三有工人死在工地內!我還記得,其中一個人被拖到岸上時渾身是血...很可怕。後來,總共有十多個人死去。我只聽大人說,原來在龍津江蓋大橋,竟然開罪了上古的水神--共工!"

 

  "開罪水神?那要怎麼辦?"大橋乃有利民生的工事,總不能不蓋下去吧?

 

  "有幾個似乎會作法的術士,隨著領主大人前來工地勘察。沒多久,就有自稱領主派來的人進了村。"

 

  小桐說到這裡突然停頓。樊婼問:"領主派來的人?之後呢?"

 

  只見小桐雙眼通紅,她以微微顫抖的聲音說:"自稱領主派來的人,打開我家的門,一看見我哥,便將他抓走,說...說是用作鎮瀾平波的‘橋墩'!"

 

  "‘橋墩'?"樊婼一開始並不理解小桐的意思。小桐續道:"他們抓了我哥哥,將他活埋在橋頭的橋墩內,作為對神靈的獻祭。聽說這樣就可以讓水神息怒,大橋也得以蓋下去!"

 

  樊婼聽了,臉色刷白。

 

  建造城池、大橋、堤壩等大型建築時,為祈求過程順利,在建築地點以活人生葬祭神,犧牲性命的人猶如支撐着建築物的柱,故稱為"人柱"。

 

  原來如此啊。

 

  "我和娘親親眼目睹哥哥被帶走。娘親她...承受不住打擊,就此瘋了。之後,大少爺......"

 

  小桐提到仇清。樊婼想起一件事,她問:"小桐,妳剛才口中的領主大人...是否就是清哥哥的父親?"

 

  "是啊,當然啦。"小桐偏著頭,不解的看著樊婼。

 

  "可是妳卻在仇家當下人?"樊婼直率地問,因為她實在不明白。"什麼讓水神息怒,鎮瀾平波...妳的哥哥不是被殺死了嗎?甚至連妳娘親也得了瘋病!為什麼妳還......"

 

  聽了小桐的故事,樊婼感同身受。因為,她的父親也是被那個人害死的;可是,她卻愛上那個人的兒子。

 

  不管怎樣,即使是殺父仇人,那個人都已死了。

 

  她之所以這樣問小桐,別無他意;她只是想知道,小桐是不是有自己的理由。

 

  結果,小桐這樣回答了:"奴婢是平民,生來只有為高高在上的大人服務,即使大人要奴婢死,奴婢也得照辦。落地喊三聲,好醜命生成,怨不得天。即使哥哥沒有成為活祭品,遲早也是窮死。奴婢家窮得連米也買不起,要不是因為大少爺,讓我可以在這座宅第當個下人,我也沒錢帶爹娘見大夫,給他們買藥治病...雖然,最終他們還是早早便過身了。"

 

  小桐的故事說到一半。樊婼不自覺地開口:"小桐,妳跟清哥哥真的很相似。"

 

  "啊?"小桐不明白樊婼這是什麼意思。

 

  "明明你倆身份、地位皆差天共地,卻都抱住認命的心態。還有,你們都比外表看起來老成。"

 

  大概是因為這二人老早便認清自己的責任吧。對於樊婼這番話,小桐只是輕輕一笑。

 

  "自哥哥死後,娘親就得了心病。她老是覺得自己的兒子還沒死。有一天,她竟然將大少爺帶到家裡來。"

 

  "我也不曉得娘親是如何做到的,明明仇家宅第守衛這樣森嚴...說起來,小雪小姐也是無緣無故出現在大宅裡,妳是如何做到的?"

 

  小桐問起樊婼第一次進入仇家宅第的事。樊婼隨便掰個謊話,應付了事:"哈,本小姐會的是武功,飛簷走壁什麼的,根本難不了我啊!"

 

  "可是我娘親她不會武功耶...唔,總之,娘親似乎認定帶回來的孩子就是哥哥,無論我怎麼說,她都聽不入耳。爹爹雖然神智清晰,但臥病在床的他也無力阻止了。奇怪的是,大少爺一點都不害怕,還讓我配合他假扮娘親的兒子,好好的圓了謊。"

 

  "為什麼?妳有問他這樣做的原因嗎?"樊婼問。

 

  "有。當時我問他:你不害怕嗎?這個人將你拐到這個陌生的地方,你不怕我們會傷害你嗎?為什麼還要幫我們?大少爺說:我不害怕。妳娘親眼裡沒有一絲惡意,只有無盡的哀傷...一位哀傷的母親絕對不會傷害她的親生孩子。"

 

  "真聰明...即使被綁架到陌生的地方,依然處變不驚,還配合拐走自己的人以求保命。清哥哥真厲害。"樊婼由衷說道。

 

  "是的。不過,我們明明沒關住大少爺,但大少爺卻完全沒有要逃出去的意思。自來到我家那天起,大少爺就好像真的成為我哥哥一樣。也許是出於對我娘的同情,大少爺似乎決定留下來。就這樣過了一個月,我和爹爹最初雖然有點抗拒;但看見娘親臉上的笑容變多,不再鬱鬱寡歡,我們都想:既來了,則安之。也許這真的是上天對我家的補償,讓我娘失而復得。"

 

  "會不會...當時清哥哥其實是知道,妳哥哥被當成活祭品的事?"樊婼問。

 

  "不知道。"小桐搖搖頭,"反正大少爺留在我家的事根本是紙包不住火。一個月後,大少爺的父親帶著一支軍隊來到我家,大興問罪之師!拐帶領主之子是何等大罪!眼看我爹和娘親要被當場正法,是大少爺出面阻止。我想大少爺真的是知道我娘發瘋的原因,所以他才會勸服領主大人,不再向我家追究。後來,還派人將我接進仇家宅第,讓我當個下人。"

 

  "剛開始時,大少爺改不掉以前的習慣,依舊將我當妹妹看待。但這樣是不行的,我只是個小婢,竟然得到與別不同的禮待!其他比我大的...前輩姊姊,自然看不過眼,只要有不順心的事,就拿我來出氣。剛進仇家的第一年,我不斷受到欺凌,日子過得非常痛苦。於是,我開始故意拉開跟大少爺的距離。大少爺是個心水很清的人,他看得出我為什麼要這樣做;再說,其他人對我做的事,他都看在眼裡。從此之後,我倆便回復到一般主僕關係--至少,在其他人面前。我只想安安靜靜的生活,所以,大少爺沒有替我出頭,把事情鬧大,我真的非常感激。"

 

  至此,小桐的故事說完了。"事情就是這樣。"

 

  "嗯,謝謝妳告訴我那麼多事。"樊婼笑笑,又道:"真奇妙呢。"

 

  "奇妙?"

 

  "我和妳,明明都應該對這座宅第裡的人深惡痛絕才對。但是,妳卻是清哥哥的侍女,而我,則對清哥哥......"

 

  樊婼話口未完,小桐便問:"深惡痛絕?為什麼?"

 

  "不。沒什麼。"樊婼察覺到自己說了多餘的話,趕緊閉上嘴。

 

  小桐一臉不解,著意的看定樊婼。這時,外面傳來一陣敲門聲。

 

  "誰?"小桐轉向房門,向門外的人發問。

 

  "小桐,是我,雪春,我給妳打飯來。請問小雪姑娘在嗎?晚膳已經準備好,大少爺讓我來知會姑娘一聲。"

 

  "謝謝妳,雪春。"小桐禮貌地答應,又看看樊婼。"知道了,我馬上便出去。"樊婼也應道。

 

  樊婼把門打開,從目瞪口呆的雪春手中接過載著餐點的食盒。"小姐!侍候人的工作應該由奴婢來做......"小桐衝口而出。

 

  但樊婼搖搖頭,道:"我不是說過了嗎?妳會受傷是因為我,所以我一定要照顧妳。"

 

  小桐慌忙站起來,說:"奴...奴婢坐在那兒吃。"她走到桌子旁,坐下來。樊婼將食盒放上桌面,取出裡面的菜餚。

 

  不看猶自可,一看這些菜餚...這真的是下人吃的東西嗎?驟眼看來,雞魚菜肉樣樣全,雖然每碟菜餚的份量少了點,但因為只是供小桐一人食用,所以已經足夠了。不得不提的是,這些菜餚賣相精緻,顯示下廚之人技術精湛。

 

  這不是給下人吃的東西...而是可以擺上大檯奉客的佳餚!樊婼入住仇家宅第多日,珍饈百味吃多了,原本以為這是清哥哥的待客之道,將她視作上賓的安排;沒想到在這裡,連當奴婢的都吃得好,住得好--小桐房間的裝潢與陳設,與樊婼這幾天所住的客房沒什麼大分別,就是稍微小一點。

 

  難怪小桐願意待在仇家--能夠住在如此舒適的環境,工作又有薪水可領,誰還寧願在外頭下田種蕃薯,賺取微薄又不穩定的收入?

 

  "小雪小姐?"小桐見樊婼盯著桌上的菜餚,忍不住喚了喚她。

 

  "啊。我說,這些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。"樊婼回過神來,笑道。

 

  "這是當然的啦。這些菜餚跟大少爺、二少爺,還有小雪小姐妳吃的,是一樣的東西。"在旁的雪春說道。

 

  "真的假的?"樊婼很吃驚,"這麼美味的東西,居然每天都能吃到!"

 

  "要是小雪小姐願意留下來,就每天都能吃到。"小桐伶俐的話鋒一轉,還不忘勸誘樊婼留在仇家。

 

  "我是很願意,可是我有要事在身,非走不可。我會珍而重之的好好吃完這一頓晚飯。"

 

  說罷,樊婼轉身隨雪春離開,前往飯廳用膳。

 

  仇清跟仇翔已等了她一陣。一看見小雪,二人馬上露出笑容。"小雪姑娘!原來妳還沒離開啊!"仇翔看起來很驚喜。

 

  "是的。因為發生了一點事。"小雪苦笑道。

 

  "哥哥什麼都告訴我了!所以小雪姑娘決定不走了,是不是?"

 

  怎麼小翔也跟小桐一樣,覺得我會就此留下呢?小雪心想。"不是啊,小雪只是多留一天,明日就要離開了。"

 

  這時開口的,是仇清。小雪轉向他,跟他目光相對,果然,強烈的不捨之情馬上就如湧泉般湧上心頭。

 

  "是的,我明日就走。"為了抑制內心的暗湧,小雪重覆了仇清的話。"奔波勞碌一整天。啊~我的肚子好餓哦!"假裝看不見仇翔洋溢於表的失望,小雪坐下來,沒等主人家示意便逕自開動。果然,桌上的菜餚根本就是雪春端去給小桐的那些,但畢竟是供三人食用,所以每碟菜份量都有所增加。

 

  小雪說過,她要珍而重之的吃完這一頓晚飯。她說話算數--這頓飯她吃得既快且多,不上一刻工夫,便把碗裡的飯扒個精光,還讓人給她添食。

 

  看見小雪狼吞虎嚥的樣子,清哥哥自然一點都不介意。"太好了,小雪看起來胃口很好。今早我還很擔心,前往‘藍翎城'路途不短,要是小雪一直吃不下飯怎麼辦?憂之能傷人,就在於此啊。"

 

  "我沒事啊,清哥哥,甭擔心。"小雪咬著剛塞進嘴裡的雞塊,口齒不清地說。

 

  "那個,"仇清想起一件事,"其實我應該給小雪妳準備更清淡的食物--畢竟,小雪妳戴孝在身。"

 

  小雪聽了,停下手裡與口裡的動作;雞塊卻依舊含在嘴裡。她尷尬的看著仇清。

 

  "...不過沒關係。即使是戴孝中,也應該保重身體,多吃有益的食物。好好地生活下去,這才是真正對父母盡了孝。"

 

  小雪將口裡的食物嚥下,道:"清哥哥,你說的話永遠都言之成理。"

 

  "其實道理很簡單,只是推己及人而已。換了是我行將就木,我都會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後好好過活;守喪與否,真的不那麼重要。節哀順變也許很難,但卻是必須的;每一個人都該為自己著想,好好生活。對於逝者,我們可以偶爾懷緬,但不能一直惦記...不能因為執著於過去的回憶,而忘記珍惜目前所擁有的。小雪,妳說過妳再沒有親人。或者在往後的日子妳會覺得很難過,很孤獨...不要忘記,我就在這裡。"

 

  清哥哥語重心長的一番話,教小雪說不出話來。她只感到眼中發熱。

 

  "小雪?"

 

  來不及了。一絲溫度劃過小雪的臉頰,她連忙提起手拭去淚水。"我沒事...唔,我真的沒事。"

 

  "哥哥!都是你不好,剛才還好好兒的吃晚飯,幹什麼突然提起小雪姑娘戴孝在身的事?"

 

  仇清跟仇翔一臉擔心的注視著小雪。然而,小雪卻不敢跟他們有視線接觸。

 

  直到目前為止,仇清跟仇翔還以為小雪是為父親的死而哀傷。

 

  就像是--不,等於是利用了兄弟倆的同情心;小雪--應該是樊婼,覺得自己真的、真的、很卑鄙!

 

  "小雪..."仇清站起來,走到樊婼身旁。當他的手幾乎碰到她的肩膀,她卻下意識躲開。

 

  "我有點累,想先回去休息,失陪。"樊婼低著頭,小聲嘟嚷了一句,便舉步離席。

 

  果然,我的決定沒有錯。

 

  我必須馬上離開。不然,我一定會發瘋。

 

  眼淚不斷湧出,如同河流缺堤。樊婼一支箭似的衝回自己的房間,伏在案頭上。

 

  "嗚嗚...嗚嗚..."她只能一直哭,卻無法言語。這時她的內心就像是打翻了五味架,百感交集。

 

  她想,若然當初有把握機會,乾脆點殺掉仇清,她就不會像現在那樣...覺得如此痛苦。

 

  可是,已經太遲了。才不過短短數天,樊婼已經改變...不再是那個整天想著要為父報仇的樊家之女。

 

  如果,仇清不是對她那麼好,也許她仍能痛下殺手;即使不能,亦至少可一走了之,落得個兩袖清風。

 

  為什麼?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好?我不是你心中那個無父無母、可憐的小雪,我是個打算將你置之死地的人,我所說的一切...關於我的一切,都是謊話...都是騙你而已啊!

 

  我...還真是卑鄙啊。

 

  為一己之私,撒了這個彌天大謊,結果苦害了清哥哥,自己也陷於痛苦之中。

 

  看剛才我的反應,清哥哥一定百思不得其解。

 

  我若不辭而別,清哥哥也許會窮追不捨。

 

  幸虧我倆相識的日子並不長久。清哥哥很快就會將我忘記,正如他自己所說,對於故人,我們可以偶爾懷緬,但不能一直惦記。

 

  不能因為執著於過去,而忘記迎向未來。

 

  將來,清哥哥必定會遇到一個比我好的姑娘。清哥哥必定會幸福,因為,吉人必有天相。

 

  而我是個卑鄙的人,活該痛苦一生。因為執著於國仇家恨,所以落得如此下場。這一切,都是應份。

 

  不像我,清哥哥並沒有走上他父親的舊路。即使對世態炎涼無能為力,但他仍然做他所能做的...他認為是正確的事,比方說對小桐。所以他得到了小桐的心;雖然清哥哥似乎並不知道小桐的心意。

 

  要是其他人倒也罷,但清哥哥一定不會介意小桐的出身,並會好好對她...可以的話,我很想撮合他們倆。可惜我一定要走,馬上就走,所以這件事我辦不到了。

 

  另外還有一件事...不過,看來我還是沒勇氣去辦。

 

  樊婼擦乾眼淚,從案下取出紙和筆。

 

  原本想要留下一封訣別書,但她想了又想,還是一個字都寫不出來。

 

  其實留下訣別書,又有什麼用處呢?

 

  有想過對仇清坦白身份,但她明明是希望仇清盡快忘記自己;而非在他心裡補刀。讓他知道真相,原來自己的心上人是仇敵之女,難道會讓他,還有自己好過一點嗎?

 

  最初是為了自己而說謊;現在,為了清哥哥著想,應該要讓這個謊言延續下去。這是從清哥哥身上學回來的--就像他當年為了小桐一家著想,甘願留在鍾家村,成為庶民的孩子一樣。

 

  然而,為了讓清哥哥從此對自己死心,我該寫什麼呢?

 

  幾經思量,樊婼終於想到要如何下筆。

 

  寫罷,覆看自己筆下的文字,只覺得心如刀割。

 

  樊婼又再一次落淚。她非常小心,沒讓淚水滴在紙上。

 

  將訣別書封好,放在案上。樊婼收拾好自己的東西,離開了房間。

 

  縱使仇家宅第守衛森嚴,但要離開,樊婼總有自己的辦法。

 

  當初樊婼突如其來出現在仇家宅第的庭院裡,讓仇家兩兄弟大吃一驚。雖說是庭院,但因為跟山林沒有任何界線,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到哪裡算是庭院。

 

  如今,樊婼再度回到這個地方。這次不是鬧著玩,而是真正的訣別。

 

  樊婼回頭看了看這座有他在,但她永遠不會再回來的宅第。

 

  眼淚依舊奪眶而出。但晚風吹拂,臉上的淚痕很快就乾了;剩下來的,就只有往心裡流。

 

  "再見,清哥哥,永別了。"

 

(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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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是個月光皎潔的晚上。樊婼並未踏上返鄉的路,而是一直往北走,來到一處叫‘百花林'的地方。

 

  別以為‘百花林'必然地如其名,繁花似錦;相反,這裡有的只是不毛的土地以及大大小小的礫石。此處已經是‘赤龍城'的邊境,前往距離最近的城鎮,腳程大約是半天至一天。

 

  半個時辰前,樊婼離開仇家宅第,其後一直在山中打轉,雙腳早已筋疲力盡。儘管如此,樊婼還是不發一句怨言。

 

  明明不需要受這種苦...不過樊婼實在沒辦法再待在清哥哥身邊。只要感受到清哥哥對自己的好意,罪惡感就會湧上心頭...眼淚也會不期然奪眶而出。看見自己這樣子,清哥哥就會付出更多的好意。

 

  這些,樊婼實在無法承受。她感覺內心有兩個自己在爭戰:一個自己希望留在清哥哥身邊;另一個自己則告訴她‘不可以,妳沒有資格'。很明顯,後者最終獲得勝利,她終於離開了。

 

  雙腳就像是掛了兩塊鉛版般,快要走不下去;心卻正好相反,擱下了壓在上頭的巨石,可說是要多輕鬆就有多輕鬆。

 

  離別的傷痛是有的,傷口結痂,不能急在一時。這次的創傷肯定會帶來刻骨銘心的疤痕;但比起終其一生背負罪惡感,樊婼還是覺得,長痛不如短痛。

 

  為了能夠好好隱瞞,她已經說了一個又一個的謊言...她實在不願意再這樣下去了。

 

  用欺騙手段得來的感情,根本如履薄冰,不會長久。

 

  她真的、真的很喜歡清哥哥。不過,一初都結束了。

 

 

  樊婼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繼續走。以她所知,這個叫‘百花林'的荒野之地只有一家客棧,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。要不是這樣,她是不會斷然離開仇家的。

 

  啊啊,好累。好想馬上躺到床上,什麼都不想,好好睡一覺。

 

  離開‘赤龍城',雖然樊婼決計不打算回鄉,但卻還沒想到要去哪裡。

 

  算了,明天才想吧。她心想。明明是夜深人靜的時候,前面卻傳來一些聽不分明的人聲。

 

  "小羽!快跑!"

 

  "沒用的!你們還可以走到哪裡?這裡荒山野嶺,沒人能救你們了!乖乖束手就擒吧!"

 

  嘈雜的腳步聲由遠至近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男女,男孩子一手拉著女孩子拚命狂奔。他們身後有一大票人,帶頭的提著火把,其餘則手持刀劍,從衣飾看起來是某大戶人家的隨從。

 

  樊婼覺得那雙男女有點眼熟,好像在哪裡見過他們。

 

  她想起那個女孩子,是被喚作‘小羽'。

 

  "啊!我記得了。今天下午在市集!"他們是在樊婼與小桐的馬車旁邊經過的那雙戀人。

 

  奇怪,今天不是那個男孩子的生辰嗎?這兩個人說好要在家裡慶祝,怎麼現在卻跑到這種地方來?而且還好像被人追殺?

 

  正想著,那雙男女已經跑到樊婼面前。

 

  忽然,那個女孩子拉著樊婼的手。"啊,妳救救我們!求求妳!"女孩子喊道。突如其來踩煞車,男孩子被女孩子拉了一把,差點便要跌倒。"喂!小羽啊!妳不要將其他人拖下水!況且,這姑娘也只有自己一人,怎救得了我們?"

 

  "不是的!這姑娘背上有劍,是習武之人,對嗎?求求妳,把劍借給我們吧。"小羽盯著樊婼背上的樊家之劍,雙眼發光。

 

  男孩子似乎還想說些什麼,但來不及了。那票似乎是隨從的人已經將三人團團圍住。

 

  "哼哼,搬救兵嗎?是個女人?是的,這個女人身上是有把劍,但你以為她幫得了你們嗎?"

 

  "我真不懂,羽小姐,這個人又窮又沒用,為什麼妳非要跟著他不可?妳若肯一早離開這個人,答應老爺夫人給妳安排的親事,就不會淪落到今日的地步。"

 

  "就是啊。要知道,追趕你們是件苦差,我們也不想幹啊!"

 

  "這位姑娘,這事與妳無關。"其中一個隨從指住樊婼,"不要多管閒事。我們只是奉命要帶走羽小姐,並不是要取他們倆的性命。可是,如果妳要替他們出頭的話,不要怪我們不客氣。"

 

  "哦,我懂了。"樊婼點點頭,又看了看小羽他們。小羽正在男孩子懷裡瑟縮著,一臉害怕的看著樊婼。"原本我是想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才決定出手與否,現在都瞭解了。"說完,她拔出背上的樊家之劍。"你們要帶走小羽,過得我一關再說。否則,想也別想!"

 

  "既然如此,得罪了!"先前向著樊婼發言的隨從話音剛落,其他人立即一湧而上。樊婼心裡數算著:總共有十二個隨從。我應該可以應付。"有機會的話,帶小羽先走!"她拋下一句話便上前應戰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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仇家宅第

 

  "小雪小姐?"小桐站在房門前,一臉惆悵。

 

  明明敲了好幾下門,房中都沒傳來回應。說不定小雪小姐只是走開了,待會兒便回來。小桐心想,她又站著等了好一會。結果,一直沒有人回來,房中更是一片沉寂,沒有動靜。

 

  心裡覺得奇怪的小桐忍不住打開房門。她之所以來找小雪,是想將自己刺造的蝴蝶絲帕交給她。

 

  因為覺得自己受了恩惠,卻又無以為報;再說小雪小姐翌日便要離開,小桐只好將這蝴蝶絲帕當成贈禮,希望她會好好收下。

 

  進了房,小桐環顧四周。咦?沒有人?

 

  只有一封信置中放在案上,非常醒目。小桐走過去,拿起它。

 

  信封上用秀麗的字體寫著:給仇清。"給大少爺的?"小桐心裡的疑竇更大:為什麼要寫信給大少爺?有什麼不能親口告訴大少爺?

 

  房裡空無一人,叫小桐有種不祥預感。她不敢再逗留,馬上跑去找仇清。

 

  聽小桐把情況說了個大概,仇清不以為然地打開信封,將信從頭到尾讀完。

 

  "哥哥?"小翔注意到他哥哥臉色大變,"小雪姊姊到底寫了什麼?"因為哥哥看起來愣愣的,所以他一把搶走仇清手上的信。小桐看著小翔讀信,一臉著急,但不發一言。

 

  小翔把信讀畢,跟他哥哥是同一個反應。小桐按捺不住,開口問道:"到底信上...二少爺,到底信上寫了些什麼?"

 

  "小雪姊姊...小雪她要回鄉結婚,所以離開了。"小翔結結巴巴地說,看的出他依然相當震驚。

 

  "什麼?回鄉結婚?"小桐睜大眼睛。然後,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,吐出兩個字:"難怪。"

 

  "妳說什麼難怪?妳...是不是知道些什麼?"小翔機警地問道。連原本在出神的仇清都看著她。

 

  "其實,小雪小姐對我說過,她回鄉並不是為了奔喪。"小桐說,"而且她還說,這次離開了,以後不再回來。"

 

  "妳怎麼不一早告訴我們?"小翔激動的質問小桐。小桐低下頭,不再說話。

 

  "算了吧,小翔,這並不關小桐的事。"仇清終於開口了。

 

  "我不懂啊!到底發生什麼事?小雪姑娘的父親不是剛剛去世而已嗎?先前說自己戴孝在身,怎麼轉過頭又告訴我們要回鄉結婚?到底哪一個說法才是真的?我一定要問清楚!小雪姑娘真的已經離開了嗎?有沒有找清楚?人來!--"

 

  小翔正要喊人,但被他哥哥阻止:"不用找了。小雪是個什麼人,你不是不知道的,如果她決心要走,我們是絕對阻止不了的。"

 

  "我才不知道!"小翔開始鬧情緒,大聲說道:"我連小雪姑娘姓什麼都不知道!我認識她連十天都沒有!"

 

  小翔這番無心的說話,正好刺中仇清的心。

 

  對啊,我跟小雪認識了十天都沒有。

 

  我甚至不知道小雪姓什麼。

 

  連日以來,小雪一直都在欺騙我,是這樣嗎?

 

  她的軟弱、她的眼淚...都是假的嗎?

 

  如果她真的說了謊,為什麼她要這樣做呢?

 

 

  "小雪小姐她...一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,才會說謊的。"就像是聽見了仇清的心聲,小桐突然說。

 

  "妳怎麼知道?妳很了解她嗎?"小翔不以為然,"到底她說的哪一句是真,哪一句是假?妳告訴我!"

 

  仇清一言不發,卻著意地看定小桐。他想知道小桐對這件事的看法。畢竟小雪住進大宅的這幾天,小桐一直貼身侍候她;今天下午小雪乘坐馬車返鄉,也是小桐陪在她身邊。說不定她知道一些連他和小翔都不知道的事...說不定,小雪有告訴她非離開不可的原因。

 

  "我不知道小雪小姐為什麼要走...但我知道,小雪小姐真的很喜歡大少爺您。今天,小雪小姐在馬車上一直哭,是為了大少爺您而哭。小雪小姐根本一點都不想離開您,因為我的緣故,令她在這裡多留了一天。回來之後,她向我打聽很多關於大少爺的事,所以我告訴了她當年那件事...對不起,大少爺,您不會怪罪我吧?"

 

  "當然不會啊。"仇清露出微笑,讓小桐安心。"不過小桐,妳說她在馬車上一直哭,真的嗎?"

 

  小桐點點頭,說:"是啊!所以我想,即使連日以來,小雪小姐說謊欺騙了大家,但只有一件事是真的--就是她對大少爺您的感情。"

 

  "...我明白了。謝謝妳,小桐。"聽了小桐的意見,仇清寬慰地笑了笑。

 

  "我說那個...你們想要自圓其說是沒相干,但小雪姑娘一走了之的事實還是一點都沒有改變啊。"

 

  小翔實在不懂,為什麼他的哥哥會因為小桐的一番話而變得寬心。明明被騙了,都好像沒關係似的?小翔最不能原諒的就是謊言,比起其他東西,謊言最能對他構成重大傷害...大概是因為小翔本身太容易信任人,所以謊言對他而言,等同背叛。

 

  "大少爺,是我不好。如果我再強硬些,遊說小雪姑娘的話..."小桐低著頭,抱歉地說。

 

  "妳不用介意的,小桐。離開,是小雪姑娘的決定,正如我所說,那並不是我們所能阻止的。"

 

  "大少爺......"

 

  "我知道小桐是個既體貼又善良的女孩子,我真的沒事。雖然我不知道小雪到底想什麼,但如果她選擇離開,我就會成全她。小桐,妳說小雪一直在哭,我想...她一定是覺得很痛苦。無論如何,我希望她至少是了無牽掛的離開。"

 

  說完,仇清輕輕一笑。在小桐眼中,那是個充滿寂寞和悲涼的笑容。一直以來,這個人都以一種淡然的態度來面對所有事。好像當年他被小桐的娘親拐帶到鍾家村,他可以若無其事的將自己當成是小桐真正的哥哥,跟他們一同生活。

 

  這個人似乎天生就有種接納他人的能力。他懂得所有人的脾氣,所以所做所為均十分合宜--真正的體貼。

 

  明明自己也在傷心、在痛苦...卻也不會隨便發洩情緒,依然注意到身邊人的狀況,並做出最適當的回應。

 

  一直體貼其他人,這樣的人都會希望有人體貼自己。終有一日輪到自己需要慰藉,可是,卻沒有人能回應這需要。

 

  小桐知道,自己的說辭並沒能起到安慰的作用。仇清的笑容是強裝出來的,這是個性使然--一方面是為了小雪,他不希望小雪因為決定離開而背負罪惡感;另一方面就是因為小桐,明明小桐那麼努力安慰自己,他不能不領情。

 

  還說我既體貼又善良...明明真正既體貼又善良的,就是大少爺您啊!

 

  小桐覺得自己真的很無能...同時也很心痛。

 

 

  仇清看著小桐,不解的說了一句:"小桐妳為什麼哭了?"看來小桐在不知不覺間哭了出來。他取出自己的手帕,想替她拭淚。

 

  小桐接過手帕,哽咽的說了句:"因...因為大少爺明明在傷心、在難過,卻哭不出來...所以,我才打算代您哭啊。"

 

  仇清聽了,驚訝得睜大了眼睛...但隨即會心一笑。

 

(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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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這裡是哪兒?”

 

  樊婼睜開眼睛,發現自己躺在床上,有人替自己蓋上被子。

 

  這是個簡樸的房間,除了一些基本的傢具外別無長物。樊婼的床正好對著門,門的旁邊有一張木桌子。

 

  木桌子上放著茶壺跟茶杯。樊婼感到有點渴,於是打算起來喝點水。起床時,她的右手稍微用力,手腕隨即傳來一種鑽心的刺痛。

 

  “啊!”她痛得叫了一聲。這時她發現自己的右腕纏住了布條。

 

  我受了傷嗎?為什麼?我做過什麼?

 

  樊婼提起整條右臂,直盯著受傷的位置,企圖喚回先前的記憶。

 

  我記得了。

 

  為了讓小羽與她的戀人順利離開,我跟那群貌似是小羽娘家的隨從打了起來,因為他們要來帶小羽回家。

 

  也不記得到底打了多久,最初小羽的戀人也加入了戰團…但後來還是帶著小羽離開了。

 

  當時我真的好累…不過還是將那些人一個接一個的打倒。那些人都不是省油燈,害我花了好多力氣…有好幾記攻擊我都只能僅僅避開。我記得最後不知被誰砍了一刀,馬上眼前一黑…之後發生的事就沒有印象了。

 

  樊婼想著想著,突然她感到身上有點束縛。她張就著,用左手將上衣下擺拉起一點,發現原來不只有右腕,連她的上身都纏著布條。再撩起裙子,不得了,連腿也一樣!

 

  我竟然受了那麼重的傷?我到底躺了多久?還有,是誰替我包紮呢?

 

  難道是小羽他們?但他們不是逃了嗎?

 

  這時,門打開了。“啊,姐姐,妳醒了?妳傷得很重,別亂動。”進來的是一名年輕姑娘。

 

  “這裡是哪裡?”

 

  “這是我娘開的客棧,我叫任小鈴。”

 

  這姑娘看上去跟小桐年紀相約,身穿著橘子色衣裙,頭上束著兩個包子似的髮髻,眉粗粗眼大大,似乎給人一種率直朗爽的印象。

 

  “為什麼我會…在妳娘開的客棧?誰帶我來的?”

 

  “是一對夫婦…應該是夫婦吧,反正是一男一女。兩天前把身受重傷的妳送來,又吩咐我娘幫妳包紮,好好照顧妳。他們留給我娘一些銀兩後便離開了。不過他們說還會回來的。”

 

  夫婦…一男一女…不用說,肯定是小羽與她的戀人。

 

  他們正在逃亡…卻說還會回來?回來幹嘛呢?而且,我也不想留在‘赤龍城'。

 

  不過,我現在這樣也走不了。

 

  算了,別管他們了,只要傷勢好一點,我馬上就離開。

 

  “姐姐,妳剛醒來,應該餓了吧?我端碗粥來給妳吃好嗎?”小鈴問。

 

  “啊,好,有勞。”樊婼道。

 

  第二天,小羽與她的戀人出現在客棧裡。當時樊婼正在百無聊賴的坐著,因為早便知他們會折返,所以看到二人也不覺得驚訝。

 

  “樊小姐,妳沒事就好了!”

 

  “你們不是被追趕在逃嗎?為什麼回來?”

 

  小羽跟她的戀人面面相覷。“妳是我們的救命恩人,我們不可以忘恩負義,丟下妳而去!”小羽的戀人說。

 

  “至少我們要知道,妳有沒有確實受到照顧。”小羽也說。

 

  “救命恩人?嘿,我自己也傷成這樣了,還讓你們抬我來客棧,哪裡算上救命恩人?”

 

  “要不是妳為我們拖延時間,小羽她早便被抓回老家,被迫跟一位大老爺成親了,樊小姐,這都是妳的功勞啊!”

 

  “說起來,你們是為了擺脫小羽父母而私奔,是這樣吧?你們之後有何打算?”樊婼問。

 

  “我們打算馬上成親,之後的事之後才算吧!小羽父母這幾天都沒什麼行動,我們應該暫時安全。”

 

  “是嗎…”

 

  “樊小姐,妳…可以當我們的證婚人嗎?”小羽靦腆的提出請求。

 

  “我?”樊婼覺得很詫異。

 

  “因為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,而且在我們身邊支持我們的,目前就只有妳了。”小羽的戀人說,手環著小羽的腰,讓她貼近自己。

 

  “這也是…好吧。”樊婼點點頭。

 

  當夜,小羽向客棧老闆娘借了個房間,樊婼替他們主持了一場簡單的交拜儀式。

 

  儀式結束,二人理所當然開始洞房花燭…留下樊婼一個在外面。

 

  樊婼對於可以像這樣自由結合的二人,很是羨慕。

 

  她還沒能放下那個人,那個短短數天就奪取她芳心,卻注定無緣廝守一生的人。

 

  所以,她才想要離開‘赤龍城',無論如何。

 

(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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