仇婼記(4-6)

 仇婼記(4-6)

 

  樊婼早上起來,感覺眼睛有點腫,頭也有點重。下床後,她對著鏡子梳妝,但心裡煩惱的,卻是她跟清哥哥的事。

 

  不如到此為止吧。趁清哥哥他們還沒知道我的真正身份,我最好是盡快離開仇家,跟清哥哥他們撇清關係;這樣對他們,對樊家,都是最好的。

 

  一想到要離開,樊婼雙眼又再度發紅。這時,門外傳來一名女子的聲音:"小雪姑娘,早膳已經準備好。大少爺與二少爺在飯廳等著妳。"

 

  樊婼倒抽一口氣,收回正要奪眶而出的眼淚。"我知道了,我...我換過衣服便來。"

 

  "那麼奴婢先行告退。"

 

  待侍女離開後,樊婼回到床前,解下她的家傳佩劍,用雙手將它抱著......未幾,劍鞘已沾上樊婼落下的淚水。

 

 

  "對不起,我遲到了。"樊婼姍姍來遲的出現在飯廳。兄弟倆沒有怪她;只是擔心她是否身體不適。

 

  "小雪姑娘,你沒事吧?你的眼睛看起來有點腫。"仇翔首先發問,"你...是不是哭過?"

 

  樊婼連忙摸了摸自己雙眼。"是...我沒什麼。"

 

  仇清也一臉擔心的看著她。"妳餓不餓?如果不餓,飯不如晚一點再吃,讓小桐陪妳回去休息吧。"

 

  樊婼看著滿桌的食物。其實論早餐時間現在已經比平時晚;不過,樊婼真的沒有食欲。"我吃一點吧。"她依然坐了下來;不為別的,就是為了多見清哥哥一面--吃完這頓飯,小雪就要離開這個家了。

 

  眼看樊婼像是有吞嚥困難似的,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粥,仇翔禁不住壓低嗓子,向兄長發問:"哥哥,你是不是知道發生什麼事?為什麼小雪姑娘會這樣子的?"

 

  仇清也同樣壓低了嗓子:"我昨天才知道,小雪的父親已經不在了。"

 

  仇翔聽了,很吃驚:"不在?去世了?何時的事?"

 

  仇清搖搖頭:"不清楚。大概是最近的事吧,看小雪的樣子,她是一時間無法接受......這個事實呢。"

 

  "嗯嗯。"仇翔點點頭。樊婼依舊在吃她的粥,不發一言。"那個...小雪姑娘,嗯,我想說,節哀順變,對於妳父親...我很遺憾。"

 

  仇翔話音剛落,忽地"噗"的一聲,樊婼將口裡的肉粥吐出,猛烈地咳嗽起來,讓仇清跟仇翔嚇了好一大跳。

 

  "小...小雪姑娘!妳沒事嗎?對不起!真的對不起!"意識到自己可能是說錯了話,仇翔慌忙道歉,並向站在樊婼身後的侍女使眼色。侍女立即上前,替樊婼拍背,直到她的咳嗽舒緩為止。

 

  "小雪,你真的沒事嗎?我這個弟弟說話向來不經大腦,如有冒犯,還請妳原諒。"仇清說。

 

  "不是的,不要緊,我沒事。"樊婼說,聲音聽起來有點虛弱;她的臉色也很蒼白。然而,她一點都沒在生仇翔的氣;正好相反,她忽然想通了:其實這兩個人實在不應該,也沒有必要為自己未曾做過的惡事承擔責任。

 

  從小開始,樊婼一直被教導,樊家跟仇家是世仇。剛來到‘赤龍城'時,她以為那兩個由殺父仇人所生的孩子,一定都是十惡不赦的壞人;但這通通都是誤解與想像!

 

  不能否認,仇清跟仇翔一直都對她很好,尤其是仇清...在自己還沒喜歡上他之前,她已經覺得仇清跟她印象中的父親有幾分相似--不論是他待人處事的手法,還是身為領主的治國之道。如果她不是樊家的女兒,而是一個生活在‘赤龍城'的普通平民,她會覺得,如此有德行的一位領主,還有什麼好挑剔的?

 

  她知道仇清也喜歡自己;他還沒知道眼前的小雪,就是跟仇家不共戴天的樊家之女,所以他才會對她那麼好--那麼,是不是可以反過來說:拿掉世仇這一前題;仇清不止是一位好領主,還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絕種好男人?

 

  喜歡上這個人並不是她的錯。正如仇清跟仇翔不必為上一代的恩怨負責;國仇家恨也成不了左右她決定情歸何處的理由。

 

  茅塞頓開,隨之而來是輕鬆的心情;彷彿,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。

 

  "小雪姑娘?"仇翔驚訝的發現,樊婼竟然在微笑。

 

  "什麼?"回過神來的樊婼,看見仇清跟仇翔的視線皆集中在她身上。"我沒事啊,真的沒事,不用擔心。"她隨口說了一句。

 

  仇清跟仇翔看起來似乎不相信。"小雪...雖然妳沒有親人,但妳並不是孤獨一人,妳還有我們啊。"仇清注視著樊婼,溫柔地說。

 

  "就是啊!"仇翔也跟著開口:"如果妳在‘藍翎城'無親無故,就幫幫我忙,留下來陪哥哥啦!"

 

  "我昨天也有讓她留下來...喂,你說什麼?留下來陪我?幫你忙?你這樣說什麼意思!"

 

  聽見哥哥質問自己,仇翔朝他裝了個鬼臉。樊婼看著他們倆,不禁開懷地笑了。"我知道了,我很感激你們待我這樣好。清哥哥,我想過了,雖然我也很想留下來;但我想得很清楚,我一定要回去‘藍翎城'。"

 

  "為什麼?不是說妳已經沒有親人了嗎?"會如此率直地問問題的,當然是仇翔。

 

  "笨蛋翔!就是因為小雪家裡沒其他親人,所以當然要親力親為處理父親的身後事啦。"仇清沒好氣地說。

 

  "也是呢,對不起,小雪姑娘。"仇翔帶著歉意地說。

 

  "那麼,小雪妳是自己一個回去囉?"仇清問。當初樊婼出現在仇家宅第的園子裡,並沒有其他人陪同。"我不放心,我找個人陪你...不,乾脆派隊壯丁護送妳好了!"

 

  "啊?不用了!"樊婼被清哥哥的小題大做兼大驚小怪嚇了一跳(當然啦,清哥哥那麼著緊自己,這也確實令她很感動),"從這兒往返‘藍翎城'的路並沒那麼危險;而且我不習慣被一大票人護送,還要全都是男人!我能自己保護自己,清哥哥,你不要忘記,我也是個從小習武到大的人!"

 

  "即使如此,也總得有個人陪你上路,萬一真的出了什麼事,也有個照應。"仇清說完,又東張西望,"有了,小桐。"小桐正是剛才到廂房傳喚樊婼到飯廳,以及替咳嗽的樊婼拍背的侍女。"小桐,妳陪伴小雪姑娘前往‘藍翎城'。"

 

  "不用那麼麻煩啦..."樊婼雖然想推辭,但無奈敵不過仇清的拳拳盛意:

 

  "就此決定,無需多講。"他又對小桐說:"妳跟小雪姑娘待在‘藍翎城',照顧小雪姑娘的起居日常。待所有事情辦妥,再偕同小雪姑娘回來。"

 

  聽到這裡,樊婼臉上倏地褪去了血色。

 

  "奴婢明白。"小桐恭敬地說。

 

  仇清交待好差事,又看看樊婼。"妳想什麼時候起行?總之,速去速回,免得我掛心。"

 

  "就今...今日。"樊婼的聲音有點顫抖。

 

  "是嗎?"一絲失落的神色從仇清面上閃過;他很快露出了笑容,是一種帶著歉疚的笑:"我沒辦法親自陪伴妳。妳知道,‘藍翎城',並不是我可以前往的地方。"

 

  "我明白的,清哥哥。"樊婼勉強裝出笑笑的樣子,"畢竟,仇家跟樊家是世仇呢。"

 

  "沒錯。"仇清嘆了口氣。"到底,誰對誰錯,都已經沒法追溯了。"

 

  "哥,我不明白。"仇翔突然插話問道:"為什麼我們仇家要跟樊家水火不容呢?"

 

  "都是上一代的恩怨,輪不到下一代來控制。即使不願意,我們又可以怎樣呢?不止是這件事,活在世上,就要受到各式各樣的制肘,尤其是像我們這一些...擁有權力地位之人。也許,我們擁有很多其他人所缺乏的東西,但為了這些東西,我們卻犧牲掉一項絕大部分人皆與生俱來之物--自由。"

 

  仇清說這話時,讓人感覺他是個飽歷滄桑之人。這個人,年紀輕輕,才十八歲便成為了領主。到底要經歷過怎樣的人生,才讓一個人提早成熟如斯?

 

  "但是,難道不可以化解嗎?老實說,我想去‘藍翎城'!所有去過‘藍翎城'的人都說,‘藍翎城'擁有媲美天國的如畫風光!那裡的特產--山水豆腐花,人人嚐過都讚好!可以的話,我也想嚐嚐看......就因為上一代的勞什子仇恨,所以我不可以去‘藍翎城'?就是因為我生為仇家人,而樊家人討厭我?我不服氣!我哥哥是‘赤龍城'領主,可他從來不曾阻止樊家人前來觀光啊!樊家人憑什麼不讓我去他們的領地玩?總之,我不喜歡這樣!這種誰與誰敵對的關係,我絕對討厭!"

 

  仇翔一口氣罵了很多樊家的壞話。樊婼忍不住開口,替自己的家族辯解:"我聽說,前任‘藍翎城'領主是被仇...他們的政敵所殺害。"她刻意將‘仇家'二字替換成政敵,"所以,他們才會如此敵視你們家吧。"

 

  仇清以一種通透而睿智的目光看著樊婼。"也許,小翔所說的話真的很孩子氣;但是,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。沒錯,我的父親曾經使出卑鄙的手段去對付他的政敵,但樊家人真的是完全清白嗎?你敢說他們絕對沒有使用旁門左道嗎?你們對我們仇家到底有多了解?"

 

  "我...一點都不了解。"

 

  "曾幾何時,"仇清續道:"‘赤龍城'也一度不歡迎來自‘藍翎城'的人,甚至誇張到一旦碰見出現在國境的藍城人,便馬上當成奸細抓起來施以酷刑!直到家父那輩,這項政策仍然施行了一段時間。這樣做,到底有什麼好處?當街當巷處決犯人,讓民眾習於身處血腥暴力的環境,只會磨滅一般人該有的同理同情之心。我說過了,身為當政者,必須以身作則。世道人心,上行下效,關鍵是看當政者說什麼,做什麼,提倡什麼。國仇家恨,只是人拿來傷害他人,以獲取自己想要之物的借口。

 

  "我不會為父親對政敵所做的事辯解,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負責;而我身為領主,更必須對領地內的臣民負責。我不會問‘為什麼偏偏是我?'每一個人,都有自己該走的路。"

 

  婼沉默不語。聽了小翔與清哥哥的話,她對於樊家跟仇家之間的關係有更進一步的考量。仇家人已經沒有要戰鬥的意思;相反,樊家人卻老是想報復,那樣真是好嗎?這,已經不只是樊婼與仇清之間的事。

 

  在‘藍翎城',基於樊家跟仇家是敵對關係,每個人一提到‘赤龍城'的仇家都會恨之入骨,咬牙切齒,恨不得將仇家人通通殺光,搗碎他們的肉,揸乾他們的血。明明對方跟我們一樣是人,為什麼我們可以對他們如此殘酷?再者,仇清說的沒錯,仇家當中有人使出卑鄙手段,那可能...樊家人也有不是之處。

 

  當政者鼓吹什麼,民間就會刮起一股怎樣的風氣,這是對的。同為領主,樊婼真的要給仇清寫個服字。如果說,仇清曉得懸崖勒馬,不讓大錯特錯的政策繼續下去,那自己就應該好好以此借鏡,以免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...

 

 

  婼不斷的想,想得出神,差點便聽不到仇清的叫喚:"小雪...小雪!"

 

  "咦?清哥哥?"

 

  "馬車已經準備好了。從這兒到‘藍翎城'大概要四天,你們趁現在起程,應該在入黑前便到達驛站了。"

 

  仇家人辦事果然周到,連代步工具都馬上為小雪準備好。小雪與小桐坐上設計簡樸的馬車,準備出發。

 

  馬車臨行之際,"再見,我就在這裡等妳。"說完,清哥哥吻了小雪的臉頰,替她拉下馬車的竹簾。"嗨!"隨著車夫一聲吆喝,馬車終於起行了。

 

 

  馬車才剛踏出仇家大宅的園子,小雪經已哭成淚人。

 

  踏出這裡,小雪不再是小雪,而是樊婼。

  踏出這裡,就永遠永遠,不再回來。

 

  還是應該早走早著,這樣對他,對我也好。

  上一代的恩怨,輪不到下一代來控制。即使不願意,也只好如此。

 

  "對不起,清哥哥。"

 

(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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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仇家大宅建於半山之上,山下是平民居住的街道。馬車駛進繁華的鬧市,一陣陣市井之聲此起彼落,傳入了樊婼耳裡。

 

  "大家過來看看!否則錯失寶物了!""每份只需五貝幣而已!""新鮮水果!"

 

  種種聲音從樊婼的左耳進入,隨即經右耳溜出,並未在腦海中產生任何意義。

 

  "喂!小森!不要亂碰別人的東西!"

 

  "娘親!我要看表演!"

 

  忽然,外面傳來熱烈的掌聲。"什麼事呢?"坐在樊婼對面的小桐揭開竹簾,好奇地東張西望。

 

  "啊!是雜耍耶!小姐妳看!"原來,市集中央來了一個藝人,此時正在進行拋球表演。藝人不斷輪流將六個小球往上拋,每一次都能穩穩接住。他的表演吸引了不少人站著觀賞,馬車不得不減慢速度,緩緩從人群中穿過。

 

  "哇啊!好棒好棒!"拋球表演結束,藝人開始變戲法,從原本空無一物的籃子裡變出鴿子。小桐被這些表演深深吸引著;相反,樊婼雖然已經哭乾了眼淚,但她只是心不在焉的看著窗外。直到一對情侶映入她的眼簾。

 

  那兩個人衣著並不光鮮,身上只是些粗布麻衣。女孩子一臉燦笑的挽著男孩子的手,從樊婼的馬車旁邊走過。

 

  "阿寧,今天是你的生辰,晚上早點從田裡回家,我做點好的給你吃。"

 

  "好。娘子,你對我真好。"男孩子這麼一說,只見女孩子馬上羞紅了臉。

 

  "哼!誰是你的娘子啦?"

 

  男孩子捉著女孩子的手,二人停下了腳步。"雖然我倆尚未成親,但我已經將妳當成我娘子了。所以,我一定要讓妳幸福,小羽!"

 

  隨著馬車駛遠,二人的身影漸漸縮小。明明剛剛看還是兩個人;現在看起來卻像是融為一體似的。

 

  那兩個人雖然窮,但卻能自由地生活,選擇自己的婚嫁對象,獲得想要的幸福。

 

  樊婼又想到之前清哥哥所說的話。

 

  "活在世上,就要受到各式各樣的制肘,尤其是像我們這一些...擁有權力地位之人。也許,我們擁有很多其他人所缺乏的東西,但為了這些東西,我們卻犧牲掉一項絕大部分人皆與生俱來之物--自由。"

 

  為什麼不能交換呢?其他人羨慕我們所擁有的權力地位,那讓他們來拿啊!讓他們來取代我啊!

 

  生在領主之家,又不是我想的!如果我父親不是領主,就不用面對醜惡的權力鬥爭,也不會那麼早便離開我和娘親。如果仇家跟樊家不是世仇,我也就不用離開清哥哥了!

 

  想到這裡,樊婼的眼眶再度變得濕潤。

 

  "小姐?"剛將馬車竹簾拉下的小桐,注意到樊婼的樣子有點不對勁。

 

  "沒事。"樊婼連忙用手拭去眼淚。

 

  "真的沒事?小姐,妳不要怪奴婢多事,從馬車離開大宅開始,小姐已一直以淚洗面。奴婢知道,小姐這次是回鄉替亡父奔喪......"

 

  小桐話口未完,樊婼唐突地開口:"不是的。"

 

  不是?

 

  看見小桐一臉不解的樣子,樊婼覺得是時候對她稍作解釋。"那個...其實,這次我回去‘藍翎城',就不打算再回來了。"

 

  這話讓小桐聽得傻眼了。"小姐...妳的意思是?"

 

  "這次我回去並不是奔喪,回去之後,也不會再回來‘赤龍城'。我沒有理由將妳留在身邊。這樣吧,妳回去吧。"

 

  "嗄?"

 

  "罷了,這馬車我不坐了。車夫!給我停一下!"樊婼喝停了車夫。馬車在城門前停下來,樊婼跳了出去。

 

  小桐馬上反應過來:"小姐!等一下!"她也跟著樊婼跳出去。

 

  樊婼不斷向前走,出了城門。小桐在後面急步追趕,邊走邊喊"小姐!小姐!"樊婼最初沒有答應。後來,樊婼走到人煙稀少的荒山野嶺,忽然聽見一聲"哎呀!"她才知道小桐雖然喊累了,但仍然一直跟著自己,沒有回去。

 

  回頭一看,只見小桐曲起膝蓋坐在地上,小腿一片鮮紅,而她的腳旁有一塊小石頭。

 

  "哎呀!妳...妳怎麼樣啊?"樊婼始終狠不了心,馬上跑到小桐身旁照顧她。

 

  "對不起,讓小姐替奴婢操心..."小桐雖然這樣說,眼眶卻一片濕潤。說到底,小桐也是個女孩子,她的年紀甚至不比樊婼大;就算平時幹慣粗活,一旦受傷了,也需要別人的照顧、呵護。

 

  "唉!我叫妳回去,妳怎麼不回去呢!"樊婼一邊替小桐清理傷口,一邊有點抱怨的問小桐。

 

  小桐低著頭,幽幽地說:"奴婢...奴婢不知道如何向大少爺覆命。"

 

  "照直講不就得了!是我自己跳下馬車,妳也無法阻止!這樣說不就得了!現在可好,是我把妳弄成這樣的!不知道如何向仇清覆命的人,現在變成是我呢!"

 

  "並...並不是小姐把奴婢弄成這樣...是奴婢自己沒用..."

 

  "是也好,不是也罷。總之,我現在走不了,因為我一定要將妳送回仇家去。"樊婼替小桐包紮好,又問:"妳走得動嗎?"

 

  "奴婢...可以..."

 

  "那就好了。"樊婼看著自己站起來的小桐,"我們走吧。我跟妳回去。"

 

  樊婼替小桐找來一根粗長的斷枝當拐杖,又讓小桐走在自己身後,"前面有石頭,小心。""不要踩樹根。"就像姊姊照顧妹妹一樣,不時提醒小桐當心前面的路況。"這邊要慢慢走,來!搭著我的肩膀,稍微抬一下腿,跨過去...喂!不要只顧看著我,看著前面的路啊!"她發現小桐正目不轉睛的注視著自己。

 

  "小姐...妳如此關心奴婢,對奴婢這樣好,奴婢實在不知道該作何報答。"

 

  "說什麼關心...妳是因為我才受傷的,我當然要對妳負責了。"樊婼理所當然地說。

 

  "小姐...奴婢以前曾經侍候過的主子,沒一個會像小姐妳這樣照顧奴婢......除了大少爺外。所以,奴婢今生今世,都會好好侍候你們兩位。"

 

  "嘿,侍候我就不必了,反正將妳送回仇家後,我馬上便會離開。"樊婼說著,一腳踢飛了攔路的石子。"清哥哥不會責怪妳的,覆命的事交給我;我還要他不要再多管閒事,我自己一個走就好,不要派人跟著我!"

 

  "小姐,奴婢不懂。為什麼小姐一定要離開呢?小姐這次回鄉並非為了奔喪,何以不對大少爺明言?還有,小姐在馬車上為何哭成淚人?若小姐有任何難題,我家大少爺定會幫忙解決的!"

 

  聽了小桐的話,樊婼的表情黯然下來。"清哥哥他...不會幫得上忙的。"

 

  "為什麼呢?世間上有什麼難題,是錢財與權力無法解決的?這兩樣東西我家大少爺都俱備。而且..."小桐熱心地說著,希望能夠說服樊婼留下來。"更重要的是,大少爺真的很喜歡妳。如果從此無法再與妳相見,大少爺...一定會很痛苦。"

 

  "痛苦的不只是他...還有我。"

 

  小桐察覺到樊婼說這話時,雙眼通紅。這個熟悉的表情,教她明白樊婼當時到底為何而哭。

 

  "小姐妳...也很喜歡大少爺,是不是?"

 

  "喜歡又如何?我倆根本不會有結果。既然如此,趁早抽身,對我對他都是好事。妳不會明白的。"樊婼見小桐好像還有話想說,但她實在不想繼續再在此事上糾纏下去了。

 

  扶著一個受腳傷的人下山真是件苦差。樊婼跟小桐回到‘赤龍城'已經過了申時。日將西下,城門上的鐘樓剛好響起報更的鐘聲。

 

  "來,小心。"為了受傷的小桐,樊婼召來了一頂轎子,讓她跟自己坐上去。

 

  回到仇家,仇清看見樊婼的歸來,先是覺得很驚喜;後來,他注意到小桐腳上的傷。

 

  "小桐!妳的腳...發生什麼事?"

 

  "那個..."樊婼話口未完,小桐已搶先說:"奴婢不力,明明主子要我好好照顧小雪小姐,到頭來竟然要小雪小姐反過來照顧奴婢!奴婢知罪!"她差點又要跪下來,幸虧樊婼將她拉住。

 

  "不是的,清哥哥,不關小桐的事。都怪我,無緣無故跳出馬車,還......"

 

  "跳出馬車?"仇清狐疑的看著樊婼。

 

  "因為...因為我想看花!沒錯!馬車行到山上,經過一片花田,很漂亮,所以我跳下車去看。小桐也想跟來,結果不小心絆到石子,所以受傷了。就是這樣囉!對吧,小桐?"樊婼邊說邊朝小桐打眼色。小桐倒是很識趣,馬上配合樊婼圓謊。

 

  "對...就是這樣。奴婢真是沒用,竟然被石子絆倒。"

 

  "原來如此。不過,從這裡前往‘藍翎城'的山道上,有什麼花田嗎?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。"

 

  仇清這樣一問,讓樊婼有點慌張。"這...當然是真的啦!清哥哥,你貴人事忙,太久沒有出城。城外的好風景多的是,你卻沒看見,多可惜!"

 

  "也對...我真的太久沒出城旅行過。妳說得對,城外的好風景多的是,例如是妳的家鄉‘藍翎城'。"

 

  不知為何,說到這裡,樊婼接不上話。還好,仇清的視線很快便轉移到小桐的腳傷上。

 

  "小桐,既然妳受傷了,今天便好好休息,不要幹活了。餓了,讓廚房給妳做點吃的。別讓傷口沾水,明天再拆開布條吧。"

 

  "對不起,大少爺......"

 

  "好了啦。小雪姑娘都沒怪妳,怎麼還一臉想哭的樣子?真覺得對不起大少爺,就乖乖聽話去休息,不然害傷口惡化了,大少爺就要給妳召大夫囉。"仇清像哄小孩一樣哄著小桐。這種異常親切的態度...說實話,真有點讓樊婼傻眼。

 

  "...奴婢知道。"小桐點點頭,轉身慢慢離開。

 

  "...還真是親切。單憑你剛才說的話,人家還以為你是小桐的哥哥呢!"樊婼忍不住說。雖然她並不覺得,身為主子就可以對奴婢呼呼喝喝、為所欲為;但仇清剛才的態度......彷彿他跟小桐並不是主子與奴婢,而是哥哥與妹妹般......

 

  "嗯,的確,雖然小桐是我家的下人,但她對我來說是有點特別的。對了,"仇清話鋒一轉,"天色已晚,小雪再在這裡多留一天吧。"

 

  "這......"樊婼有點猶豫。多留一天?

 

  "出發前往城外的驛站,現在來不及了。難道妳要在山中摸黑地走嗎?多住一天吧,晚膳已在準備中,待小翔回來後一起用吧。"

 

  "好吧。"樊婼嘴上答應著。心念電轉,她下了一個決定。

 

  等待晚膳期間,樊婼在大宅內四處遊蕩。對於這座有他在,但她永遠不會再回來的宅第,她感到很不捨。她留戀跟那個人相處的短暫時光,但不敢貪戀太多。樊婼沒去見仇清,反而誤打誤撞,撞進了婢女小桐的房間。

 

  "小雪小姐!"坐於床沿,正在做針線活的小桐,發現了樊婼的身影,馬上起來迎接。

 

  "行了,妳的腳傷還沒好,不用起來了。"其實樊婼知道自己打擾了人家休息;但她就快要離開了,她很想抓緊機會跟小桐說話。不知不覺間,她已將小桐視為知心的密友。

 

  "妳正在做什麼?是刺繡嗎?"樊婼瞧了瞧小桐手上的作業。那是一塊紅色絲帕,上面繡了一雙紫色蝴蝶。

 

  "是的。小雪小姐,妳真的要走嗎?"小桐問。樊婼一臉沉重,道:"是啊。"

 

  小桐聽了,臉上的失望顯露無遺。"真的,我剛才還想,如果我受的傷可以令小雪小姐留下來,那也是值得的。"

 

  "妳這傻瓜,我哪有可能為了妳這一點小傷而留在仇家?"樊婼苦笑道。

 

  "倒也是。大少爺他也是,其實我根本不用休息,只是一點點腳傷...大少爺真愛小題大做。"小桐提起仇清時,嘴角上揚,連眼神也洋溢著笑意。這讓樊婼聯想到一件事。

 

  "小桐,其實妳是不是喜歡仇清?"

 

  這話一出,小桐登時紅霞滿臉飛。"哪...哪有!奴...奴婢只是大少爺的婢女,哪會...哪敢有什麼奢求!更何況,大少爺喜歡的人是小雪小姐......"

 

  看見小桐手足無措,竟然開始將繡好的蝴蝶拆線!樊婼笑著阻止她。"哎呀!是我不好,問了妳這樣的問題!好啦!快停手!這蝴蝶快要變成單翅膀了。"

 

  "其實,因為我明天就要走了。所以我想儘可能帶走更多的東西。仇清曾經問過我,在我眼中他是個怎樣的人。我只知道他是一個好領主。我認識他只有七天,我想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。我想知道,在遇到我之前,他所經歷的事。我想知道,會不會有一些人,對他來說是很特別的?比如妳,小桐。"

 

  小桐注視著樊婼那張懇切的臉。"好吧,反正不是什麼秘密。如果說我對大少爺來說是特別的...那是因為,他差點便當了我的哥哥。"

 

  樊婼聽了,瞪大雙眼看著小桐。小桐繼續說下去:"事情要從十年前的一宗慘劇說起--‘龍津橋人柱案'。"

 

(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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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(其之一)(過去篇─小桐篇)

 

  人柱,一種恐怖且殘忍的習俗,建造城池、大橋、堤壩等大型建築時,為祈求過程順利,人們會在建築地點以活人生葬祭神,犧牲性命的人猶如支撐着建築物的柱,故稱為“人柱”。

 

+++  +++  +++  +++  +++  +++  +++

 

  “小桐!小桐!”一個小男孩連蹦帶跳的跑到江邊。

 

  “哥哥?你怎麼來了?爹他呢?”原本凝視著江水的小女孩聽見有人喚自己,回頭應道。

 

  “爹沒事。我來是想說給妳知,有個好消息,終於要蓋大橋了!”男孩抹著額前的汗,氣喘如牛,但神色間有掩不住的興奮。

 

  小女孩聽了,也禁不住歡呼:“真的?啊!太好了!這樣我就不用站在江邊乾等,可以隨時跑到對岸找娘親了!”

 

  ‘赤龍城’龍津江邊,有一個叫鍾家村的小村莊,不少村民皆會渡江到對岸的繁華市鎮添購日用品及做買賣。

 

  “嗯嗯。”男孩上前,拖起妹妹的手,“小桐,不要站那兒,很危險。”

 

  “哥哥你怕我會掉進水裡?不會的!”小桐笑笑地說,但她依然很聽話,跟著哥哥遠離水邊。

 

  “萬一真的掉進水裡,我也無法救妳啊,因為我不會游水!”

 

  小桐聳聳肩。“就算你會游水,這條河又寬又深,大水狂瀾,要救我也很危險啊!”

 

  “妳知道就好。娘親要我留下來照顧妳和爹,所以妳不要做出令我擔心的事,知道嗎?”男孩語重心長地說。

 

  “知道了。”小桐點點頭。

 

  這時,一艘舢舨靠近岸邊,上面載著往來市集跟鍾家村的村人,其中一人正是男孩與小桐的娘。

 

  “小桐,妳看!是娘親!”男孩指向舢舨。“真的耶!”小桐踮著腳,彷彿要看得更遠似的。“娘親!娘親!”她舉高雙手,不停揮動。

 

  男孩與小桐的娘挑著擔,才剛上岸就給自己的女兒緊緊抱住。

 

  “哎呀,小桐!妳怎麼啦?小楊,你怎麼會和小桐在江邊?該不是你們的爹出了事吧!”

 

  看見親娘憂心忡忡的樣子,小楊連忙解釋:“不是啦!小桐她只是想快點看見娘親。爹今天精神很好,我來是想跟小桐--還有娘親說一件好事:他們決定要在龍津江蓋大橋了!”

 

  小楊與小桐的娘聽了,隨即變得和顏悅色。“真的嗎?這對我們的村子來說是一件好事。有了大橋,我們可以隨時往來市集跟村莊,不需要等待舢舨了。”

 

  “娘親,我餓了!”小桐依舊抱著她娘的腰,嚷道。

 

  “小楊,你沒給妹妹飯吃嗎?”

 

  “家裡有點菜和飯,不過都留給爹吃了。我和小桐還沒吃飯。”

 

  “這樣啊。”小楊與小桐的娘點點頭。“這樣吧,這裡是娘親沒賣出去的番薯,你們每人拿一條吃吧。”

 

  小楊與小桐的娘放下擔挑,從竹籮中取出兩條番薯。“哇哈~”小桐高高興興的挑了一條較大的番薯,撕了皮,馬上放進嘴裡,吃得津津有味。只有小楊低頭看著剩下來較小的番薯,動也不動。

 

  “怎麼了,小楊?”小楊與小桐的娘問。

 

  “只有兩條番薯,給了我倆,娘親妳吃什麼?”

 

  聽見小楊這樣問,娘親搖搖頭:“娘親不餓。娘親剛剛在市集吃了一碗餛飩麵。”

 

  小桐聽了,馬上叫道:“我也要吃餛飩麵!”她的嘴巴一張一合,嚼到一半的番薯不斷噴出來。

 

  “娘親…已經沒錢了。”娘親一臉為難。小桐的嘴巴扁成一線。“對不起,小桐,是娘親一時饞嘴。娘親答應小桐,待有錢以後一定會帶小桐吃餛飩麵。”

 

  “真的嗎?”

 

  “當然啦,所以小桐要乖,先吃了番薯吧。”娘親哄著小桐。小楊注意到他娘說話時,用手摀了摀肚子。“小楊,你也快吃吧。”娘親又對小楊說。

 

  小楊沒說話,只是開始動手撕番薯皮。然後,他咬了番薯一口,就把它遞給自己的娘。“我飽了,娘親吃吧。”

 

  “飽了?小楊不是沒吃飯嗎?”娘親莫名其妙。

 

  “飽了。”小楊只是這樣說。

 

  “小楊…你是不是覺得哪裡不舒服?娘親帶你看大夫。”話雖如此,其實她哪有錢帶孩子看大夫?

 

  “我不餓。娘親快點吃吧。”小楊催促著。娘親拿他沒辦法,只好依言吃下他遞給自己的大半條番薯。

 

  “好囉!我們回家去了!”看著娘親吞下最後一口番薯,小楊拍了拍手,逕自往村口走去。

 

  “哥哥等等我!”小桐看見哥哥漸行漸遠,馬上追上去。

 

  是日已過,兄妹二人跟娘回到家裡,看到原本應躺在床上的爹竟然起來了。

 

  “爹,我們回來了~”

 

  “回來了?嗯、咳!咳咳…!”話音剛落,兄妹的爹開始咳嗽,發出如雷的聲響。

 

  看著自己的爹咳個半死,腰都彎了,小楊說:“爹,你身體不舒服便不要下床了啦。”

 

  其實兄妹的爹並不老,五十歲都不到,可身體狀況卻比六、七十歲的老人還差:肺弱、常常咳嗽;容易疲累、使不出力。

 

  這樣的身體就算想當苦力都不可能。這個家,目前就只有兄妹的娘獨力支撐。

 

  “你們吃飯了沒有?”好不容易止了咳、順了氣的兄妹的爹問。

 

  “吃了~”小楊應了,又回頭找妹妹小桐:“小桐,之前我教妳堆石塔,我們今晚繼續堆吧~”“好~”說完,兄妹二人便離開房子到外面去。

 

  兄妹的娘侍候了丈夫喝水後,拿出一堆衣服,點著燈開始縫補,那都是村民們的委託,除了賣蕃薯,她便靠這個外快幫補家計。

 

  見到自己老婆由早忙到晚,身為丈夫的真感到愧疚。自己是個病壞,什麼都幫不上忙,連出去找份工作幫輕一下妻子,都做不到。

 

  “今天也辛苦妳了,蓮花。”原本想說“對不起”的,但兄妹的爹知道,孩子的娘並不喜歡聽這個。

 

  蓮花放下手中活計,對丈夫笑笑:“不辛苦,為了這個家,我覺得一切都值。貴生,只要你好好吃藥,保重身體,不要令我擔心,我相信,很快我們便能過上好日子。遲些龍津江大橋蓋好,往來鄰鎮和鍾家村便更方便了。我們的領主大人真的好得沒話說了,那麼為我們這些小民著想,貴生,你說對吧?”“對呢。”貴生點點頭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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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興建大橋的消息傳出後不久,龍津江邊變成了工地。

 

  村民們天天經過江邊,看見為數眾多的工人在工地施工。

 

  直到有天,小楊跑到村裡給人送衣服,無意中聽到其他人談論龍津江大橋工地發生的意外。

 

  “今天又死了一個工人,你知道嗎?”“已經是第四個了吧?”“那一句俗語是怎麼說來著?是了,‘殺人放火金腰帶,修橋補路無屍骸’!”“在龍津江那種大河上蓋橋樑,雖然說是德政,但畢竟還是危險啊。其實搭舢舨渡江都沒什麼不好,大橋也不是非蓋不可…”

 

  當時,小楊正要趕去別人的家,故未有把這些話放在心上。

 

  後來,小楊和小桐到龍津江邊接他們的娘。

 

  這天,工地又再發生意外。一大群村民圍在工地旁邊,發出吵鬧的聲音,小楊和小桐忍不住好奇心,跑了過去湊熱鬧。

 

  只見一具血淋淋的屍體被拖了出來,身上裝束說明他是工地的工人。

 

  小楊見此馬上掩著妹妹的眼睛,免得她被嚇倒。

 

  沒多久,有舢舨靠岸,兄妹的娘蓮花回來了,小楊拉著小桐,跟娘一同回家。

 

  晚上,小楊和小桐在屋外堆石塔,屋內的燈光透過窗戶照出來,他們知道娘肯定是在替村民們補衣服。

 

  小桐想起今天在龍津江邊發生的事,便問:“哥,天天都有工人死在工地,龍津江大橋會不會蓋不成?”

 

  “希望不會呢,畢竟知道領主大人要蓋大橋時,爹娘、村民們都很開心呢!啊,不如這樣,我們這些祈福石塔,也給蓋橋的工人堆一個吧!希望老天爺保佑他們每天工作平安大吉。小桐,妳說好不好啊?”

 

  “好啊~”小桐應了。兄妹倆努力堆石塔,堆了整晚,直到他們的娘喊他們回屋睡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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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天,小楊和小桐又到了龍津江邊。

 

  赤龍城的領主─仇如海大人來工地視察,有個身穿紫袍、頭戴黑冠的男人與其同行,二人後面則是十數個仇家的隨從。

 

  仇大人身旁的男人所穿的紫袍上,背上裝飾著陰陽雙魚的圖案。小楊和小桐以前看到過穿著類似服裝的人,是在親友的葬禮上,或是在廟觀裡,爹娘告訴他們,穿著這種服飾的人叫做道士或者術士,他們會用符咒和法術,並可以和鬼神溝通。

 

  小楊和小桐見到仇大人正和道士商量一些事,可是距離太遠,他們沒能聽到二人的對話。

 

  這時,道士一個回眸,與小楊目光對上,隨即,露出滿意的笑容。

 

  小楊和小桐並不曉得,他們家即將大禍臨頭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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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天,幾個自稱領主派來的人打開小楊和小桐家的門,見了小楊,不由分說便要拉他出去。

 

  蓮花反射性上前,想把小楊拉回屋裡,又問:“你們拉我兒子做什麼?”

 

  領主派來的人說:為安撫因蓋大橋打擾龍津江安寧而動怒的水神,現在要以一男童作為祭品。

 

  蓮花不太明白作為祭品是什麼意思;她只知道若今天小楊一去,將有生命危險,她會失去這個兒子。

 

  領主的人將蓮花推倒在地上,但蓮花很快便爬起來追出去。小桐見此,喊了句“娘,等等我”也跟去了。

 

  到了工地,領主的人將蓮花制伏,按在地上。道士在龍津江邊設壇,手持木劍唸了會兒咒、舞了一輪後,便讓人捉住小楊,不管他哭鬧掙扎,將他五花大綁,又拿個毛巾往其嘴裡塞。哭鬧聲停止了,取而代之是“嗯嗯嗯”的悶哼聲。

 

  幾個人把小楊抬起來,將他丟進預先在橋頭位置挖好的深洞中,然後開始以泥土填洞。

 

  整個生葬過程,蓮花全部看在眼裡,一點都沒有遺漏。

 

  後來,蓮花和小桐被其他村民帶回家中。小楊沒有跟她們回去。雖然小桐年紀還小,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但看著父親罕有的哭成淚人;家中沉重的氣氛,還有鄰居們的表情,都讓小桐內心惴惴不安:肯定,是有大事發生了。

 

  父親止了淚,把小桐叫到身旁,跟她說:我知小桐想念哥哥,但哥哥已經不在了,我們以後都不會再見到他。

 

  沒多久,村民們見到蓮花挑著擔子,如常到龍津江邊渡江。

 

  蓮花就像個沒事人似的,每天到鄰鎮賣蕃薯,還有照顧女兒和丈夫。唯一讓人看著別扭的是,她似乎不知道小楊已死了的事實。有時在家裡,蓮花會叫小楊帶小桐出去玩;預備食物時會多做小楊的份;叫小楊替她做事,卻沒有得到回應的蓮花會生氣罵人。小桐心想:哥哥已不在,叫他如何應妳?但小桐不會跟她爭論,而是會代替小楊,將蓮花吩咐的事辦妥了事。

 

  貴生沒有親眼目睹自己親兒被生葬,故雖然他內心悲憤交加,但倒也支持得住,沒有陷入崩潰。比起哀悼兒子,妻子的變化更讓他憂心。

 

  見著蓮花每天帶著心病生活,小桐與貴生實在一點辦法都沒有。

 

(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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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(其之二)(過去篇─小桐篇)

 

  一天,小桐如常在家中照顧父親貴生。

 

  母親蓮花從外面回來,不知為何,身後跟著一個小男孩。

 

  小桐一臉疑惑:“他是誰?”

 

  蓮花覺得小桐這問題莫名其妙:“怎麼了?連妳哥哥都認不得?”

 

  什麼?

 

  “娘,這人不是哥哥啊,爹說…哥哥不會再回來了。”

 

  “小桐,妳在亂講什麼?妳哥哥明明就在這裡。好了,娘還有事要出去,妳們乖乖留在家,啊。”說完,蓮花便出去了。

 

  小桐追出去:“娘!這人根本不是哥哥!娘~娘~~”可是蓮花只當她的喊話是耳邊風,根本沒理會,還越走越遠。

 

  貴生本來在房裡休息,聽見小桐的聲音。“什麼事?那麼吵。”

 

  小桐見父親出來,馬上跑到他身邊,說:“爹~娘帶了一個男生回來,說他是哥哥!但爹你看,他根本不是哥哥啊~”

 

  貴生狐疑的看著小男孩,問:“小朋友,你叫什、什麼名字?咳…從、從哪、哪兒來?咳…”

 

  眼前這小男孩雖然很年幼,但長得白白淨、眼大大,甚是清俊;他身上穿著的絲綢袍子,是平民穿不起的貴價貨;還有,他胸前掛著一個金子造的“長命鎖”。貴生相當懷疑:他可能是不知哪戶有錢人家的小孩。

 

  小男孩看起來一點都不害怕陌生人,笑著回答:“我是鍾小楊,是爹跟娘的兒子!”“鍾小楊”是小桐的哥哥的名字。

 

  貴生聽了小男孩的話,一臉錯愕。“你不是小楊,你不是我的兒子。小朋友,你快說,你、你從哪裡來?咳…如果你是什麼達、達官貴人的孩子,我要馬、馬上送你回去!咳…我、我們不想再 惹 麻 煩!咳…!”他嚴肅地對小男孩說明。

 

  小男孩似乎沒有聽懂貴生的話。“爹,我是小楊,你不要多心。”他走到灶台附近取水壺倒了一碗水,“爹,你咳得那麼辛苦,要喝多點水。”

 

  小男孩奉上水碗予貴生,但貴生卻一手將碗拍落地上。“就說你 不 是我的兒子!”貴生非常煩躁。他怕惹事上身,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孩,最好還是跟他保持距離;另一方面,自己的兒子剛剛慘死,這小孩突然跑出來說是他兒子,感覺就像是有人在跟他開惡劣的玩笑、嘲弄他的不幸般。

 

  小男孩看了看灑在地上的水和碗,又看了看貴生,態度始終冷靜。“爹,你不要生氣,娘她也不想的。”又道:“小楊不應該離開爹娘身邊,小楊以後會乖的。如果娘回來發現不見了小楊,她一定會再 一 次、覺得很傷心。”

 

  這小孩並不簡單。貴生聽出對方話中有話,並明白了對方的意圖,不過,他心裡仍有所顧慮。“那,你自己的爹娘呢?”貴生問。

 

  “小楊會一直留在爹娘身邊,因為爹娘是天下間最疼小楊的人。”小孩純真的笑著。

 

  貴生與小桐面面相覷。考慮到蓮花的情況,貴生決定暫時讓小孩住在家裡。小孩一直不肯告訴他們自己的真名字,所以貴生只好妥協,喊他“小楊”。就這樣,“小楊”穿起小楊以前的破衣服,在這個家中扮演起“小楊”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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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天,“小楊”和小桐來到龍津江邊送母親。

 

  看著舢舨遠去,“小楊”對小桐說:“小桐,我們回去吧~”小桐點點頭:“嗯。”

 

  小桐走在“小楊”身後。這“小楊”的態度,令她很納悶:為什麼對方可以一點都不害怕,並大安旨意的留下來?簡直就像沒事發生過般…就像他根本不是被拐來的般?

 

  “你…嗯,我想問你。”反正我是不會喚你做哥哥的,小桐心想。

 

  “什麼事?”

 

  “其實,你不會害怕嗎?我娘拐你來鍾家村,你不怕我們會傷害你嗎?”

 

  聽了小桐的發問,“小楊”不假思索就回答了:“我不怕,娘對我並沒有惡意。在娘眼中,我就是小楊,小楊的娘怎麼可能會傷害小楊?”

 

  “可是~你遲早都要回家去,你家人會擔心你啊!”小桐說。這時,“小楊”看起來有點不開心。

 

  “對他們而言,我是他們的心頭肉;但他們卻不明白,小楊也是小楊爹娘的心頭肉。…總之,一 切 都 是 因 果,我是注定要成為‘小楊’的。”

 

  “小楊”這番話玄之又玄,小桐聽不明白,但她沒有再問下去。接下來的路上,二人都沒有說話。

 

(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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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(其之三)(過去篇─小桐篇)

 

  晚上,小桐躺在床上,忽然聽到有人叫她,仔細聽好像是自己的哥哥─小楊。“哥,是你嗎?”最初聲音在屋內響起,後來卻越來越小,好像離開了房子。小桐循著聲音跑出屋外,來到了龍津江邊。只見月光如水水如天,天上水中兩個大圓盤相映成趣。她通常會在白天來這裡,送娘上舢舨或者玩水什麼的,晚上出來則還是第一次。小桐發現,岸邊不知何時堆起了一字排開的若干石塔。

 

  這些…不是哥哥教自己堆的祈福石塔嗎?為什麼會在這裡?難道…哥哥他回來了嗎?

 

  這時,哥哥的聲音又再響起。小桐回頭一看,果然是哥哥!

 

  “哥~我好想你~”小桐大叫著撲向哥哥。“我也是啊。”哥哥張開雙臂接住妹妹,又伸手摸了摸妹妹的頭。“哥,你為什麼不回家?在做什麼?”小桐放開哥哥,問。“我,在為爹娘堆石塔呢。”哥哥說著,蹲了下去,拾起石塊繼續堆。

 

  小桐聽了哥哥的話,也蹲了下去,想要一起堆。她拾起石塊,但手一放上塔上,原本已差不多完成的石塔竟漸漸化成黑煙,整座像水蒸汽般蒸發、消失。

 

  小桐大吃一驚:“為什麼會這樣?”小楊看著石塔原本所在的位置,現在變成空無一物,臉上的失望一覽無遺。可是,小桐也不想的,他當然知道,妹妹只是想要幫忙而已。所以小楊對小桐說了:“妹,我還是自己來,這次的石塔我要自己一個人完成。”他重新開始堆石塔,這次的石塔小桐沒有幫忙,直到完成都沒有消失。為什麼會這樣?為什麼我不可以幫忙?小桐默默看著哥哥幹活,心裡大惑不解。

 

  如是者,小楊又完成了一座石塔。時間一分一分過去,小桐感覺自己已經在江邊待了很久,她忍不住問:“哥,你什麼時候堆完?我們回家吧~”小楊回答了她,手裡沒停下:“我還有四座便完成了。”小桐聽了,點點頭。既然如此,好吧,我不再多手搞砸哥哥的工作,哥哥你快一點完成吧,我們回家。

 

  小桐留下來陪著小楊。小楊終於完成了四座石塔,每座都有半個大人的高度。小桐很開心:“好啦~哥,我們回家囉~”她拉起哥哥的手便想走,可是哥哥將她的手甩開,卻往江邊走去。小桐不解。

 

  只見一座大橋憑空出現,橫跨龍津江兩岸。面對這般光景,小桐非常震驚。奇怪,明明龍津橋還沒有蓋好,白天工地還在施工中,為什麼?現在會出現一座橋?

 

  小桐見小楊行近大橋,似乎想要前往彼 岸。她不明白,哥哥不要回家嗎?她拉住哥哥,問:“哥,你要去哪裡?”小楊對她說:“妹,我要走了,彼 岸是我的目的地。妳要保重,好好照顧爹娘,我…會在對岸等他們兩老,不會等太久的。”小桐搖搖頭:“我不懂,哥,你快跟我回家,爹娘很想你~”小楊沒有理會小桐,繼續自說自話:“以後,我、爹娘不在妳身邊,妳一定會吃盡苦頭的,但放心,妳的日子一定苦盡甘來。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事,都要心存善念,不可以加害他人,妳一定要答應哥哥。再見了,小桐。”

 

  “哥!”眼見哥哥真的要走,小桐撲上前想阻止,卻落了個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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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張開眼睛,小桐發現自己躺在家裡的床上。

 

 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哥哥他要去什麼地方?小桐思索了一下,然後似乎想起了些什麼,馬上跳了起來,跑到龍津江邊。只見日光之下,江邊人來人往,像平時一樣。等候舢舨靠岸的人龍從水邊排到村口;龍津橋工地有人在施工;幾檔平時也在江邊做交易的小販今天也在,叫賣聲震天響。昨晚的光景不復存在:沒有月光,沒有一字排開的石塔,沒有憑空出現的大橋,最重要的是…沒有哥哥,哥哥不在。

 

  看來昨晚我是做夢了。小桐心想,哥哥不在了,哥哥以後不會再回來了。

 

  帶著五味雜陳的心情,小桐回到家裡,見到娘正在準備食物,“小楊”則在幫忙開飯,在飯桌上擺放碗筷。爹坐在一旁,看到小桐在外面回來,問:“小桐,妳怎麼從外面回來?妳沒在房裡睡覺嗎?”小桐點點頭:“嗯,沒有。”爹沒有追問小桐為什麼早早出去,只說了句“快坐下來吧,要開飯了”。

 

  蓮花將食物端到桌上,然後一家四口圍著坐並開動─像以前小楊還在時一樣。

 

  “食不言,寢不語”並不是這家人提倡的美德,由蓮花打開話匣子,這一口子開始聊起對將來生活的想望。蓮花說,她打算到對岸鄰鎮的大戶人家處打住家工,畢竟小楊和小桐都大了,她再也不用花那麼多時間貼身照顧他們;而且,打住家工比起賣蕃薯賺的錢更多,有了錢,孩子的爹便可以定期向大夫取藥,病也能更快治好;再說,小楊和小桐,也差不多要開始上學唸書了。

 

  蓮花說這些話時帶著充滿希望的笑容,讓小桐不禁產生了她娘根本沒有病,她家根本沒有發生過慘劇的錯覺。

 

  小桐的目光從娘轉移到“小楊”身上,並想起了昨晚小楊跟她說的話。

 

  哥哥要她好好照顧爹娘。

 

  雖然真正的哥哥已不在,只剩下一個假的;不過,娘認為自己現在很幸福,每天努力奮鬥也重新有了意義,那麼,不是也很好、已經足夠了嗎?

 

  只要我們一家人以後齊齊整整、平平淡淡的生活下去,那就是最大的幸福了。

 

  小桐想到這裡,似乎釋懷了。她動著筷子,給家人夾起菜來:“爹,娘,你們吃多點,還有,哥,給你這個豆腐乾~”

 

  蓮花笑笑的吃著小桐給她夾的菜,沒有想太多深入的;然而,貴生與“小楊”卻洞悉小桐這個夾菜動作的意義。

 

  “小楊”高高興興的接過小桐夾過來的食物:“妹,妳也要吃多點,才能夠快高長大喔~”他也給小桐夾了一塊豆腐乾;貴生默默看著“小楊”與小桐之間的互動,沉思,沒多久,也露出了笑容。

 

  只要我們一家人以後齊齊整整、平平淡淡的生活下去,那就是最大的幸福了。

 

(過去篇─小桐篇 完)(待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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