仇婼記(25-28)

 仇婼記(25-28)

 

二十五

 

  上回講到仇清為樊婼、小桐演說<風月寶鑒>。前八十回接近尾聲,“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”,“美香菱屈受貪夫棒”,樊婼、小桐都為二木頭、呆香菱的悲慘遭遇感婉惜。仇清說:“閨閣故事說完,我要說國破家亡的結局了。”接著繼續娓娓道來。後廿八回裡,賈母和王夫人均早亡,寶黛婚姻得到賈政認可,馬上就要拜堂。就在此時,元妃被朝廷千刀萬剮,賈府失去靠山並被牽連抄家;家賊流寇內外勾結,賈家和整個朝代徹底敗亡。寶釵對黛玉的死負有直接責任,此女心計深重,前八十回中有多處伏筆。後廿八回裡,寶釵用反間計讓黛玉錯信,忠僕小紅通敵;最終,流寇進攻大觀園,燒殺搶掠,“白骨如山”,黛玉作為沒過門的寶二奶奶率眾抵抗不過,終於自殺。

 

  講到最後,樊婼、小桐流下兩行淚,無法言語。

  “白楊村裡人嗚咽,青楓林下鬼吟哦,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。”

  “昨夜朱樓夢,今宵水國吟。”

  這是賈家由盛而衰,最後覆滅的故事,也是改朝換代,“你方唱罷我登場,反認他鄉是故鄉。到頭來,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”的史事。

 

  把故事說完,天早已入黑,廚房大概已備好了飯。三人進去大廳,見小梅、小翔早已久候,卻不見仇鑫。小梅說:“大姐姐身體不適,不出來吃,讓廚房傳飯到屋裡吃了。”自弟弟新婚以來,仇鑫一直迴避他和新弟媳。她心裡有過不去的地方,然而比起仇清跟樊家人結婚,她更在意的是仇清跟別人結婚。這是無可避免的:當年清被仇家人從育嬰堂抱回來,母親跟她說,以後她就是姐姐了,要好好照顧弟弟。這輩子,仇鑫都只能是仇清的姐姐,就算如此,她仍希望儘可能把他留在身邊。“你這城主別想繼續當了”這句話,不過是氣話,她怎麼捨得讓白玦城的父老們趕他走?

 

  話說清婼完婚已一段時日,小梅仍舊住在仇府。一天,她帶著侍女在花園遛狗,遠遠看見小翔在一排竹子前耍劍。小梅沒有喊他,把狗交給侍女,靜靜走進亭子坐下,欣賞小翔的表演。小翔很快看見了她,因停下動作,滿面笑容跟她打招呼。小梅見翔向自己走來,笑道:“我在這住了成個月,都不曾看見你練功舞劍,看來你哥對你越發寬鬆,你自己又越發懶散了。”翔坐下來說:“哪有寬鬆了?這幾天我哥讓我學管帳。”小梅說:“怪了,婼姐不是當家主母嗎?帳該歸她管,為什麼要你學?”翔苦著臉說:“我哥說我該對家裡做些貢獻。可是我覺得我根本沒必要學!像妳說的,帳該歸婼姐管啊!”小梅笑說:“那你學管帳,怎麼有空來練劍?”翔一臉無奈:“吊頸都要唞下氣吧!”小梅笑道:“當初你哥叫你練劍,你去借尿遁;現在你哥叫你管帳,你倒寧願去練劍了!”翔攤手說:“我最怕算術,算多兩算我便心浮氣躁。”小梅笑嘆一聲:“真拿你沒法!”

 

  翔又問:“對了,妳還不回紫陌城嗎?”小梅一臉為難:“晚點才回吧。”翔見她這樣,試探問道:“妳是不是不想回去?”小梅悶悶不樂道:“回去後,我恐怕再無機會來看你們了。”翔問:“為什麼?”小梅說:“我…我可是紫陌城的城主!怎可以輕易離開?這次我是求了哥哥好多次,他才讓我來的。”翔笑道:“我怕妳再不回去,妳哥會派人來尋妳呢!”小梅苦歎道:“到時再算吧!”

 

  話說仇如海死後,仇清成為赤龍城新城主,在任以來,居民一直安居樂業。前後數位暗行御史到來考察,都挑不出大毛病。當今皇上與仇清是舊識,當年流落民間正是得仇家接濟。知道清婼成婚,皇上派人送來了賀禮。歲月靜好,一晚,仇清帶樊婼入城,到醉瓊樓吃晚飯,嚐嚐他們的新菜式,隨後,二人走在熱鬧夜市中,夾道兩旁的攤位兜售著各式物品。樊婼看中了一個雨天娃娃,就是那種懸掛在屋檐上祈求雨天的布偶,特別之處是長了一雙兔耳。向攤主問價,說是一錢一個。樊婼笑著跟仇清說:“我想要這個,買給我。”仇清笑道:“好。”回府後,小桐看見他們買的娃娃,說:“這種娃娃我會做,好簡單的,何需花錢買?”樊婼笑說:“我就是想讓清哥哥送我東西而已。那街上賣的東西,我都看不上,只有這娃娃還讓人買得下手。”

 

  回到屋裡,樊婼說她雙腿痠痛。因為侍候的人都睡去了,清提出自己來替妻子按摩。這時,仇鑫派侍女來告訴仇清,明早會外出到寺廟祈福,正好看見清替樊婼搥腿。侍女回去把所見之事跟仇鑫說了,自然惹得仇鑫極度不快。次日傍晚,樊婼前去向仇鑫請安,奉茶時,仇鑫說了句:“我豈敢讓妳奉茶給我?妳姑奶奶多矜貴,連我弟弟堂堂城主,都要伏低做小服侍妳。”樊婼馬上明白發生了什麼事,她跟清說了,清臉色一沉,但仍然寬慰妻子,不要把姐姐的話放在心上。上次聽過清演說<風月寶鑒>,樊婼對此書念念不忘,意猶未盡,於是把書借過來,晝夜研讀。樊婼發現,自己每讀到書中人物進餐,肚子都會咕咕作響。第四十一回,“劉姥姥二進大觀園 ”,當中提到一味“茄鯗”,鳳姐介紹了此菜的做法:

 

  “把四五月裡的新茄包兒摘下來,把皮和穰子去盡,只要淨肉,切成頭髮細的絲兒。曬乾了,拿一隻肥母雞,靠出老湯來,把這茄子絲上蒸籠蒸的雞湯入了味,再拿出來曬乾。如此九蒸九曬,必定曬脆了,盛在磁罐子裡封嚴了,要吃時拿出一碟子來,用炒的雞瓜子一拌就是了。”樊婼讓小桐看了這段,又問:“妳做得出來嗎?”小桐說:“茄子絲蒸了曬,曬了蒸,反复九次,而且要曬硬曬脆,根本沒可能啊。而且,放在瓷罐裡貯存的‘茄鯗’是冷的,應是一盆涼菜。然而,為什麼吃的時候又要與炒熟的雞瓜子一拌?所以它到底是冷拌菜還是熱炒菜?”其實說到底,“茄鯗”無非是把茄子做成帶雞味的,小桐表示,單用茄子和雞,不跟足做法,類似的東西倒是做得出來。想到清哥哥喜歡吃茄子,無論是到胡氏兄弟家吃飯,還是自家廚房做了茄子,他都會吃上許多。於是,樊婼讓小桐做了一味茄丁炒雞肉,拿給清哥哥試吃,又告訴他,她們研究過“茄鯗”的食譜。清笑道:“妳們都被作者騙了,那‘茄鯗’不過是杜撰的。不過,書中還有其他菜式,是可以做出來的。”

 

待 續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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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六

  清笑道:“妳們都被作者騙了,那‘茄鯗’不過是杜撰的。不過,書中還有其他菜式,是可以做出來的。比方說糖蒸酥酪,小雪妳朋友小羽喜歡吃;又例如秦可卿生病時吃的,棗泥山藥糕,山藥和棗泥雖然都是尋常之物,不過倒合了我的口味。”小桐聽說,忙道:“那不如我馬上做兩份山藥糕,大少爺跟小雪姐一起吃?”小桐在廚房忙碌期間,清替她們整理<風月寶鑒>食單,列出提及的一百八十六種食物。而<風月寶鑒>裡的宴會有大宴、小宴、盛宴;又有午宴、晚宴、夜宴;甚至是內容,也則有壽宴、家宴、詩宴、燈謎宴或是節令的中秋宴、端陽宴、元宵宴,簡直令人目不暇接。近日清讓翔學習管帳,樊婼因此有更多時間,跟小桐待在廚房研究。

 

  一天,清忽發奇想,要辦一個特殊的宴會。他把想法告訴小桐,小桐雖想幫忙卻怕有心無力。然而,清說了,如有需要,可以動員整個廚房的人協辦。樊婼知道清的想法後,也興致勃勃,表示樂意幫忙。立冬之後,一個月圓之夜,清在府中辦了一場小席面,名“風月宴”;風月二字,一指親友相聚只談風月,二指宴上菜品均出自<風月寶鑒>,如鵝掌、火腿燉肘子、野雞瓜、牛乳蒸羊羔、蝦丸雞皮湯、酒釀清蒸鴨子、雞髓筍、炸鵪鶉等。胡氏兄弟、小梅受邀到來;仇翔、樊婼也列席,分別坐在清兩旁;仇鑫照舊缺席,清派人去請過,仍舊稱病推掉了。清在席上說起,風月宴緣起<風月寶鑒>,胡氏兄弟表示他們讀過此書,又說:“<風月寶鑒>是本奇書,它的作者更是奇才。”

 

  <風月寶鑒>通過四大家族的興衰,全面展現了貴族的生活,對清他們而言有一定親切感。例如賈寶玉和林黛玉等人在大觀園組海棠詩社,胡文說:“我們小時候也曾組建音律社,要是小鑫、四殿下也在,可就四角俱全了!”又例如黛玉入賈府前,史湘雲是寶玉的第一個青梅竹馬。翔笑道:“史湘雲曾在榮府居住一段時日,這不是跟小梅當年住在我們家一樣嗎?”小梅聽說,指著翔笑道:“我是史湘雲,你就是賈寶玉。你跟賈寶玉一樣,都不愛做正經事,只愛玩!”翔望向清,掩嘴笑道:“哥,書裡有個人好像你。”清笑問:“誰?”翔大聲說出來:“寶姐姐!”之後哈哈大笑,笑得東倒西歪。小梅隨即問道:“清哥哥是寶姐姐,那誰是林妹妹?”翔道:“問我?當然是鑫姐姐啊!”胡武說:“小鑫性格確實似林妹妹,可是她沒林妹妹那麼有才華。林妹妹在詩社表現數一數二,小鑫在音律社連打雜也算不上。”胡文附和:“也許說,林妹妹敏感多疑,愛使性子的缺點,小鑫都佔了;而林妹妹才思敏捷,靈巧慧黠,小鑫卻比不上了。”

 

  這邊眾人正在享樂,熱鬧是他們的。仇鑫待在自己屋裡,歪在床上,心裡不爽快,只希望能快點入睡。睡不著,自然胡思亂想。想來想去,覺得自己真是個販劍的,喜歡的,偏偏是不能喜歡的;不喜歡的,又無論如何都擺脫不掉。原本以為嫁個丈夫脾氣好,氣概不比自己,好欺負,任她搓圓撳扁都可以;誰知,婆婆在立妾之事上竟分寸不讓!自己回娘家已過半月,夫家竟不曾派人來尋她!就算她考慮回去,無落台階怎麼成!一旦回去,就得眼睜睜看著小妾過門,豈不是讓她伏低做小了嗎?仇鑫越想越鬱悶,像是有根大木杉頂住心肺般。接下來的日子,仇鑫仍舊迴避弟弟跟弟媳,除二人早晚向她請安,不太主動尋二人說話,飯也總不一塊兒用。仇清與樊婼倒是有心,有好吃好玩的,總想著替姐姐留一份。有次,仇清與樊婼讓廚房弄了龍井蝦仁,吩咐小桐送一份給仇鑫。小桐來到仇鑫屋裡,原本放下食盒便離開,但仇鑫把她叫住:“這些年妳照顧我兩個弟弟十分妥當,應記一功。來,坐下。”

 

  小桐依言坐下,仇鑫問她:“妳今年幾歲?家裡有什麼人?”小桐說:“今年十五,家人都不在了。”仇鑫又問:“不在?都去世了?是近日的事嗎?妳家鄉在哪裡?”小桐道:“不,在我五歲的時候。”小桐心中暗忖,是否該提起當年的龍津橋慘案?因仇鑫一再追問,小桐只好和盤托出。她不明白,為何仇鑫突然要查她家宅?仇鑫聽她說完身世,問:“妳不恨我們嗎?”小桐說:“兩位少爺對我有恩。”仇鑫聽說,若有所思:“啊啊。”小桐起身說:“大少爺在等我回去覆命,奴婢告退。”小桐回去後,仇清問她為何遲了回來,小桐說出大小姐留她在屋裡說話的事。仇清聽說,並未特別說什麼。次日,仇清外出巡城,小梅到樊婼屋裡說閑話,之前小梅給樊婼看了她在園子裡的寫生,如今樊婼也給她看看自己畫的人物畫。小梅得知樊婼雖然跟自己一樣會畫,但女紅方面卻完全不行,莫說像小梅一樣為親友做衣服,就是做個小香袋帕子,也得花不少時間。小梅說:“作畫寫字等事,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,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。”又說要是樊婼想要,她樂意天天來跟她一起做針線,順便教她一些技巧。樊婼笑著答應,又著小桐把線拿來,小梅看了,各種顏色都有,唯獨沒有桃紅色。樊婼讓小桐去買,小桐隨即出發入城,買了線,難得離了主子,便想著逛逛再回去。路過德明齋,想起那裡的糕餅好吃,便入內買了兩份桃花酥。

 

  回到仇宅,小桐回樊婼屋裡覆命,隨後拿著又熱又香的桃花酥,跑到廚房去找嫺姨。嫺姨接過桃花酥,笑道:“算妳有心,我沒白疼妳。”並放下手裡工作,大口吃起酥來。小桐笑道:“多年來妳把我當女兒看待,又教我廚藝,我不孝順妳,還能孝順誰?”當年,小桐家人死盡,被帶到仇府當侍女。一開始,仇清把她當妹妹,留她在身邊,卻讓小桐受到其他侍女─包括仇鑫出閣前的近身,名為松寧的─擠兌欺負,關進柴房、不讓吃飯都是等閑。後來小桐被調到屋外幹粗活,情況才有所改善;因為個性乖巧,又不怕吃虧,受到廚娘們疼愛。雖然常被她們使喚,但她們得了好東西,也會想到小桐;嫺姨更是把小桐認作了乾女兒。嫺姨吃完桃花酥,見小桐並未離去,若有所思,便問:“說起來,小桐,妳將來有何打算?”小桐知她想說什麼,因笑道:“打算?如何打算?說得我好像有得揀似的。”嫺姨說:“怎麼沒得揀?以妳跟大少爺的關係,大可以求他把妳收屋裡,總比之後被放出去,配一個不知底細的陌生人好。”小桐忙說:“妳別說,大少爺跟小雪姐新婚不久,說這個不合適。”嫺姨語重心長地:“這倒是不急,反正三年後他們才會考慮妳的事。只是我把妳當女兒,真心為妳好。幸福是要自己爭取的。”小桐聽了,沒有做聲,臉上漲起了一層紅暈。

 

待 續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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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七

 

  話說清婼新婚,歲月靜好。每天,樊婼不是跟小梅做針線,就是跟小桐呆在廚房。一次,樊婼打算親自下廚,早上她跟清說,晚餐由她做,讓清期待了大半日。傍晚,清從外頭回來,急不及待到廚房看樊婼。見樊婼多做了幾樣菜,於是問:“我想請大姐姐來一同吃,妳看如何?”樊婼想了想,點頭笑道:“好。”清笑道:“打自妳我成婚,大姐姐總跟我們疏遠,我不希望一直如此。”樊婼笑道:“我明白。請她過來,讓她嚐嚐我的手藝,她一定會認同我是個好賢妻!”

 

  雖然二人預料鑫姐姐會拒絕,然而這次她意外答應了。大廳擺了飯,鑫姐姐姍姍來遲,二人起身,陪笑請她坐下。桌子上都是茄子做的菜,樊婼知道清喜歡吃茄子,特意做了這些。炒茄子、涼拌茄子、魚香茄子、三杯茄子、茄子釀肉…真真說是茄子宴都不為過!鑫姐姐雖然沒給弟弟弟媳臉子瞧,但整頓飯下來不怎麼說話,飯也只隨便吃了幾口。樊婼心想,也許是今晚的菜式不合姐姐口味。深夜,樊婼在房裡對鏡梳頭,清坐在床上看書,“其實,你姐姐喜歡吃什麼?”

 

  清聽見樊婼問他,回答說:“我想想。記得姐姐小時候是無魚不歡,尤其喜歡蒸魚,不知道口味現在有沒有變。”樊婼笑道:“那我改天給她做。”清不解:“姐姐對妳如此冷淡,妳還想著哄她開心?”樊婼道:“她是你姐姐,我想如果哄她開心了,她能接受我,你肯定都會開心吧!”清聽說,下床走到樊婼身後,把樊婼擁在懷裡,“妳真是我的好老婆。”樊婼道:“如果我不是姓樊,豈不是更好?”清忙說:“如果妳不是姓樊,妳我便不會相識了。”樊婼笑道:“倒也是。”

 

  轉眼到了除夕,家家戶戶都吃年夜飯。樊婼再度下廚。下午,小梅來廚房找樊婼,樊婼和小桐跟廚娘們分工合作,預備今晚的席面。小梅說:“辛苦妳們了。”樊婼正調味,笑道:“妳沒去找翔說話嗎?”小梅說:“待會去。我有好東西請妳吃,德明齋的桂花糕。”說完便打開食盒,用竹簽戳了一塊糕餵樊婼。樊婼咀嚼咀嚼,道:“謝了。好吃。”又問:“話說妳過年不回家去,妳家人不會說話嗎?”小梅頓時面有難色:“比起回家,我寧願在這裡過。”樊婼會意:“也是,要是回去,便難以再見翔一面。”小梅嘆道:“我只能拖延一天是一天啊。”

 

  二人串了幾句閑話,隨後小梅離開,冒著微雪,到翔屋裡去。屋裡鴉雀無聞,雪春坐在房外喝茶,牆邊擱了一個火盆。小梅跟雪春打招呼,雪春忙起來,道:“梅姑娘請坐。他剛睡著,二少爺每天都會午睡一個時辰,稍後執事眾人來回話,絡繹不絕,可有的忙了。”說完便給小梅倒茶。小梅想起,近日清讓翔接手管家,對這富貴閑人而言,是散閑日子到頭,從此要吃苦頭了。小梅看見案上有本<牡丹亭>。<牡丹亭>說的是個傳奇故事:大家閨秀杜麗娘和書生柳夢梅的生死之戀。既然翔每天忙得不可開交,那他是如何抽空去讀閑書?小梅邊想著,邊拿起<牡丹亭>來讀。雪春收拾了凌亂的案頭,道:“小桃跟小楓兩個出去好久,還不回來。姑娘,你略坐一坐,我出去走走就來。”

 

  小梅繼續讀書,讀到杜麗娘聽聞家庭教師陳最良的詩經<關雎>一課之後,動了懷春之情,於夢中邂逅書生柳夢梅。忽聽見房內有動靜,原來是翔在夢囈。小梅進房去瞧,只見翔在夢中喊說:“我反對,小梅只可以嫁給我,絕不能嫁別人!小梅妳別走!別走!”小梅聽了這話,不覺怔了,臉色漸漸轉作緋紅,未等雪春回來,放下<牡丹亭>匆匆離開。

 

  夜晚,席面已備妥。大廳裡,主子們各自入座。飯桌上的菜餚,都是他們分別鍾愛的:清的魚香茄子、翔的醉雞鍋、小梅的蒸水蛋、婼自己的麻婆豆腐、鑫大姐姐的甜椒蒸鱈魚。清跟大家說,這些是樊婼特意給大家做的。鑫姐姐聽了,心裡覺得這個姓樊的,還挺會做人的。她,仇鑫,始終是仇清的姐姐,即使再喜歡,也不能跟清在一起。就因為無法在一起,內心無法釋懷,所以她遷怒自己的丈夫,難為對方甚至離家出走;又疏遠弟弟弟媳,給他們看臉色。鑫忽然覺得,再執著下去也沒意思。

 

  飯罷,撤去殘席,大家移步到花園看戲。台上正演著喜慶熱鬧的劇目;台下,婼跟清坐在一起,婼說起以前在樊家如何過年,“腊月二十九日,我家會祭祖,你們不用嗎?”清道:“我家的宗祠在白玦城,但我跟翔已許多年沒回去過了。”婼聽說,點點頭,心想:好在你們不用回鄉祭祖,否則我可犯難了,我如何能面對你們的親戚?接下來,婼又說起以前在家裡,跟玉道表哥、天恩表妹背著大人看雜書的故事。凌晨時分,大家在荷花池畔點爆竹、放煙花。鑫姐姐難得跟大家打成一片,打自回家以來第一次開懷大笑。清跟大家提議,明日正月初一,到胡氏兄弟府上拜訪。次日中午,一行人乘車到了胡府。胡文、胡武在善園內碧雲軒設宴招待他們。

 

  飯後,文、武、清、翔四人喝酒談笑,婼、鑫、小梅則到園內閒逛。小梅跟另外二人說起,再過幾天她便要回家去,又說:“不久後我會成親,妳們都要來我家喝喜酒!”婼聽說,愕然:“你跟翔的事已定了?為何翔和清沒跟我們說起?”小梅神色黯然:“不,我哥哥給我找了個入贅對象,這事我還沒跟翔和清說。”婼問:“你跟別人結婚,那翔怎麼辦?”小梅苦笑:“能怎麼辦,翔又沒說他喜歡我。”她回想起之前在房裡,聽見翔在夢中說的話,但夢囈豈能當真?婼又問:“翔知道妳的心意嗎?妳跟他說了嗎?”小梅搖頭:“沒有。”這時,鑫開口道:“先不說翔的想法。小梅既然心有所屬,不願接受被安排的婚姻,為何不主動提出來?”小梅反問:“提出來有用嗎?我跟翔沒可能,他不可能肯入贅我家;即使他肯,清哥哥也不會准的。”鑫道:“但是,如果妳什麼都不做,我怕妳將來後悔莫及。”就像我一樣。最後一句,鑫沒說出口。小梅沒有答言。

 

待 續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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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八

 

  上文講到小梅即將回老家。思前想後,小梅決定告訴翔她將要結婚之事。翔知悉後,晴天霹靂,“怎麼會?不可能…妳不能跟其他人結婚!我不准妳跟其他人結婚!”小梅問:“你憑什麼不准?”翔衝口而出:“我…我喜歡妳啊!”小梅先是嚇一跳,喜出望外:“真的嗎?”翔大力點頭,又道:“我不要妳跟其他人結婚!我要妳跟我結婚!”小梅忽有所思,搖搖頭:“還是不行!”翔問:“為什麼?”小梅道:“我哥給我找了入贅對象,我回家後馬上就要訂婚。我是紫陌城的領主。我若嫁給你,就要留在你家。我父母期望我管好紫陌城,城裡百姓也等著我回去。我不能為了你,而變成不孝不義之人!”

 

  翔聽了小梅的話,尋思著,“入贅,入贅…好啊,既然妳不能留下,那我跟妳走,我入贅妳家!”小梅再次喜出望外:“你真的願意?”翔再次點頭:“我曾經夢到過妳一身鳳冠霞帔,在我眼前跟其他人拜堂。真是個惡夢!沒想到,今天竟然惡夢成真!只要能跟妳一起,就算入贅我也沒所謂!”小梅感動得流下眼淚,“那,你如何跟清哥哥交代?”翔稍作思量,“我覺得我哥未必會反對我入贅。畢竟,他連跟咱家有仇的樊家女兒都娶回來了。”小梅聽說,點頭:“倒也是。”

 

  接著,二人跑去找清,說明翔寧願入贅小梅家。果然如翔所料,清沒有反對,“去做你想做的事吧,哥哥只希望你能夠幸福。”最後,只剩下小梅的哥哥一關要過。翔決定跟小梅回紫陌城,二人收拾好行裝,便辭別仇宅眾人而去。轉眼,到了二月,一個濛濛細雨的早上,仇宅來了稀客。婼起來梳洗畢,帶著小桐到大廳去,看見清在和客人聊天。清向妻子介紹客人:“這位是當今聖上的三王兄,平王爺。”

 

  婼舉目打量客人:面如美玉,目似明星,即使一身衣著打扮尋常樸素,卻仍然是個秀麗人物。他不止是聖上的王兄,還是她的(夫)姐夫。婼正想跪下,平王爺卻阻止道:“都是一家人,不用多禮。”清又對小桐說:“去把鑫大姐姐請來。”小桐依言去了。不消一刻,鑫來了,見了眾人,沒發一言,只坐到弟媳身旁喝茶。沒有人知道,鑫大奶奶此刻是喜是怒。清、婼見姐姐跟姐夫都不說話,想著可能是因為弟妹看著,故此不好意思。清忽然提起小羽跟寧,他們幫忙經營仇宅附近的井欄樹田莊,做出了一點成績。婼雖然不知清是何意思,卻仍接茬說,二人把菜蔬稻稗等作物拿到市場賣,賺了不少,還有些錢糧可上交。接著,清提出跟婼到田莊瞧瞧,讓姐姐跟姐夫好好談話。就這樣,鑫、平二人留在大廳。

 

  鑫問:“你來做什麼?”平笑道:“妳離開太久了。我很擔心,所以來接妳回去。”鑫冷笑:“尋得桃源好避秦,桃紅又是一年春。你現在才來?”平聽了這話,笑容從臉上消褪:“其實,我沒信心能讓妳跟我回去。”畢竟對方連古人的詩都祭出來。“桃紅又是一年春”,意思似乎是她嫌他來得太慢;然而,後面還有兩句,“花飛莫遣隨流水,怕有漁郎來問津”,意思不就是她根本不想見他,叫他別來找她麼?鑫立起兩眼來,問:“沒信心,那你幹嘛還來?”平道:“妳我始終是夫妻,日子終需一起過。”所以最後還是來了。俗語說:“醜婦終須見家翁。”這話放到這平王爺身上,就該改成:“慫夫終須慰河東。”

 

  事已至此,鑫已看開了許多。既然丈夫來接她,她也準備跟他回去,“新娶的奶奶,有好好侍候你嗎?”平忙道:“人是帶了回來,可是還沒拜天地,畢竟…妳沒點頭。”鑫哭笑不得:“難道我一天不點頭,你們便一天不拜天地嗎?”平沒有言語。對平而言,婚姻之事並不由他做主,然而他既已把鑫娶為正室,心裏眼裏便只有一個人;這算是他性格上的一些癡處。鑫心想,丈夫沒說錯,的確,日子終需一起過。她沒辦法跟最喜歡的人結婚,那麼,下輩子跟誰一起過,已經沒所謂了。說真的,眼前這人作為丈夫,也沒什麼可挑剔的。

 

  二人暫無言語,各懷心事。不知過了多久,外面雨停了,沒有了淅瀝瀝的聲音。鑫提出到花園散步,讓丈夫陪伴她。平答應了。這是平第二次到仇宅來,第一次則是當年來迎娶妻子。仇宅的大花園他是首次參觀。花園內花木繁盛,綠樹成蔭,二人慢慢地逛,不覺來到荷花池畔。池內各色錦鯉游來游去,自由自在;看著這些錦鯉,鑫不禁覺得,當錦鯉還比當人快樂。錦鯉只要有水,有人定時餵食就能滿足;哪像人,吃飽了,穿暖了,便開始思淫欲。也許,她真的太不知足,執著於不屬於自己的,嫌棄自己已經擁有的。只有放下,才能快樂,才得自由。

 

  鑫想了許多,她決定開口,“對不起。一直以來,是我任性了。我很不開心,所以我故意讓你和你家人難受。我其實知道,平王府內上至公婆,下至丫環小廝,都看我不順眼;然而,他們卻因為你對我包容,所以對我仍足夠尊重。”聽了鑫這番話,平先是詫異,接著又感到安慰:自成婚以來,他對對方的包容示好,總算有了回報,“…娘子,妳我結成夫婦,乃父母之命,亦是上天安排。我真的想跟妳好好過下去,我絕對不會辜負妳的。”說著,平捉著鑫的手。明明一直辜負別人的應該是鑫,但她仍然點頭說:“我相信你。我會跟你回去。”

 

  傍晚,清、婼從外頭回來,看見姐姐跟姐夫已能好好說話,心裡的石頭也就落了地。晚飯時,清跟平說:“姐夫難得來一趟,不如多住幾天,你我好說說話?”平欣然答應。接下來的日子,平、鑫二人日是同行同坐,夜是同息同止。一天,風和日麗,平、鑫漫步花園,說起各自的童年。二人都是生於權貴之家,自然是嬌生慣養的。平的爹娘一向崇信佛道,也是怜貧惜老的積善之家。也許是受父母影響,平自小不喜競爭,清靜無為。鑫雖然長得如花似玉,卻資質平庸,琴棋書畫,沒有一樣擅長;就是女兒份內的紡績針黹,也只是勉強合格。平聽說鑫的故事,有感而發:“如果妳是那種琴棋書畫,詩歌茗舞樣樣皆精的姑娘,我…反而未必能跟妳一直處下去呢。”

 

  鑫問:“為何?”平笑道:“我不過是個俗中又俗的俗人,不敢稱雅。才情太高的姑娘,不是我能應付的。啊,我並不是說妳俗,我只是想說,跟妳一起我沒有壓力,感覺自在而已。”鑫道:“其實,我小時候非常自卑,因為我什麼都不會。先時人口多,姊妹弟兄都在一處,聽先生教書、談詩。他們才華橫溢,只有我…連應景題首詩都要想一整天。我那弟弟,小清,是姊妹弟兄中最出色的,他常常鼓勵、安慰我,卻不知他是提醒我遠遠比不上其他人。可是現在,沒所謂了,詩寫不出來,也就罷了,何苦強迫自己,吃力又不討好。就算我寫不出優美的詠花詩辭,我仍能夠感受、欣賞花的色、香、味啊!”

 

待 續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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